第43章 他的回響
他的回響
每年下半年,都是各大國際賽馬活動的高峰期,布爾津馬場正緊鑼密鼓地籌備着年底的賽事,裏裏外外忙得熱火朝天。
巴太一踏進馬場,便被達力紮布拉去了馴馬場幫忙。
豔陽高照,輕風靜拂。
祁正印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于獨屬于秋天的靜谧當中,又路過比劫降生的那個馬棚,忍不住駐足停看。
她想起白熾燈下那個深陷痛苦回憶的哈薩克青年,也想起他在星空下逐漸明亮起來的琥珀色眼睛,一切都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剛發生的事情一樣,然而木欄背後那匹快要長到和她一樣高的棕色小馬卻明晃晃地告訴她:
那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比劫長得一點不像逐風,反而更像踏雪,透亮幽黑的兩眼之間豎着一道閃電狀的白色印記,左前蹄帶一點點白,宛若剛從雪地裏走出來。
最開始的時候,巴太只要一看見這只白蹄,便要忍不住透出些殷切的期待,不止一次地問她:
“你說會不會真的有輪回轉世?”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會不假思索地篤定點頭。
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
但是後來,他卻慢慢不再這樣問了,也不再将目光過多地停留在那只白蹄上,仿佛是終于釋懷了某些舊的事物的離開,接受了某種新的事物的存在。
就好像接受季節交替一樣。
不管夏天多麽美好,也總會有結束的時候,秋天也總會如期而至,而等到秋天結束,又是漫長而寒冷的冬天。
循環往複,生生不止。
祁正印擡手推開木欄,慢慢走近那匹躲在角落裏的小馬,溫柔地撫摸起他漂亮的棕色鬃毛。
膽小的馬兒也似乎感受到女孩心裏的柔軟,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一些,大着膽子向她索取更多的溫暖。
陽光穿過木欄圍着的四方天井,落在馬棚的邊緣,圈出一塊明亮的金黃,再往裏,那個漢族女孩正和小馬相處得融洽。
木欄對面,托肯本來已經走過去了,卻因為瞥見馬棚裏的景象又折了回來,隔着天井遠遠望着,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她在馬場門口便聽說她的小叔子帶着新女朋友來了,正想着要給這個搶了她好朋友男朋友的漢族女孩一點顏色瞧瞧。
好叫她知道,雖然正主已經不在這裏了,但她的親友團仍會為她撐腰。
懷胎六月,正是行動不便的時候,托肯卻是腳下生風,三兩步便跨過天井來到欄邊,揚起下巴沖着馬棚裏的漢族女孩語氣不善道:
“你就是祁正印?”
蹲坐在馬前的人聞聲站起身來,有些疑惑地望向木欄邊上那個戴着鮮豔花頭巾的年輕女人,目光順着她的臉慢慢往下移去,停留在她渾圓挺起的肚子上。
猛然記起前些時候從張鳳俠嘴裏聽到的只言片語,又聯想起李文秀在書中的描述:脾氣暴躁,善良單純,會說亂七八糟的漢語,很容易便猜出眼前的女人就是巴太的嫂子——葉爾達那的媽媽——托肯。
當然,她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身份:
李文秀的好朋友。
聽着她來者不善的語氣,祁正印便明白此刻她是在用什麽身份說話,暗自垂了垂眸,打開木欄走出來,将太陽底下的人往陰涼處帶了一帶,輕聲道:
“這裏曬,我們到旁邊說。”
已經拿出架勢問罪的托肯萬沒料到對方竟然會是這個态度,就好像是一拳打進了棉花裏頭,蓄了一路的力就這麽被她短短的七個字輕松卸掉,瞬間只剩下個寂寞。
這可不行!
托肯在心裏暗暗給自己打氣,張鳳俠見錢眼開,為了賺錢不給女兒讨公道,但她作為文秀最好的朋友,若是再無作為,便真要叫眼前的人覺得文秀身後沒有靠山了。
她清了清嗓子,強行找回些氣勢,張口就要繼續上文,卻聽見身前的女孩有些局促地問道:
“葉爾達那最近還好嗎?是不是快考試了?他的數學成績有提高嗎?”
問的人心中打鼓,強裝鎮定,生怕哪一句話不對就惹得身前的孕婦動了胎氣,卻不知她說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擊中了這位年輕母親的命門。
托肯生生被這看似稀松平常的三連問硬控了半分鐘,良久,才咬牙切齒道:
“別提那個倒黴孩子!一天天淨給我惹事,煩死了!恨不得現在就把他趕回牧場,反正他腦子裏面除了騎馬放羊,也沒有別的了!”
一提起這個不省心的兒子,這個即将擁有第三個孩子的母親就有吐不完的苦水,罵不完的人,瞬間便将正事忘到九霄雲外,專心致志地吐槽起了親兒子。
巴太從馴馬場忙完出來,她正好說到葉爾達那在學校裏和同學私下賽馬,害得她和朝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荒漠裏找了半宿。
事情過去許久,托肯卻仍然氣得不輕,就仿佛罪魁禍首此刻就在眼前一般,跳着腳罵起來:
“這孩子真的……小時候特別乖,不知道怎麽就突然變得這麽不聽話了!”
因為隔了很遠的距離,巴太完全聽不清兩個人在說什麽,只看見托肯指着祁正印神情激憤地罵着什麽,當即意識到不對,也顧不得此刻還在跟女朋友鬧脾氣,扔下身後的朝戈便沖了過去。
如從天降般,一道颀長的黑影突然橫到兩人中間,将那個滿臉錯愕的漢族女孩牢牢護在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衆人耳邊驟然響起:
“你要罵就罵我,別罵她。”
托肯罵得正起勁,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直接吼懵了,反應過來之後,仿佛看傻子一樣看着身前憑空冒出來的人,翻了一個巨長的白眼才無語道:
“誰罵她了?我正說葉爾達那呢!她是葉爾達那嗎?”
“……”
這下輪到身前的男人傻眼了,嘴角僵硬地抽搐了兩下,一張好看的臉扭曲得不成形狀,摸着下巴尴尬地退到了一旁。
被強行打斷的托肯自然不肯罷休,當即追着他罵道:
“什麽罵你罵她!你還好意思說這話呢!你傷了我好朋友的心,當然該罵!要不是看在咱們是親戚的份上,我見你一次罵你一次!”
某個人自知理虧,被罵得一點脾氣也沒有,強憋着一口氣,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氣氛陡然變得有些緊張。
祁正印看一眼面色黑沉的男朋友,又看一眼怒氣騰騰的托肯,她向來最害怕面對沖突,年少時期的遭遇在她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雖然此刻被罵的人并不是她,卻仍然緊張得感同身受,控制不住地手心冒汗。
但掙紮再三,她還是鼓足勇氣,以自己瘦弱的身軀護在了巴太的身前。
如果他能做到不問任何緣由便義無反顧地維護她,那麽她也能為了他變得勇敢,為他遮蔽風雨,成為他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世上所有的偏愛,原本就應該有回響。
而她,願做他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