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交換一個秘密
交換一個秘密
因為白天還要放羊,兩個人早早地告別舞會,啓程回村。
天光未亮,萬物一片朦胧。
只要一想到今後再也不能每天都見到好朋友,祁正印便覺得有些許感傷。
她仍然記得第一次遇見阿依努爾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下着大雪的上午,她在擠滿陌生人的中巴車裏颠簸了一天一夜,直颠簸得五髒六腑都錯位,枕着冰冷的座椅靠背睡過去無數次,又醒過來無數次。
恍惚中,她感覺身下的座椅劇烈地晃動了兩下,緊接着耳邊響起尖銳的剎車聲,老而破舊的車子猶如一個拄着拐杖的老人,緩慢而艱難地停在了路邊。
車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年輕的售票員用力拽開那扇看起來随時就要脫落的半自動門,撕開一道豁口,将寒冷的風雪悉數引入車廂。
祁正印被凍得瞬間清醒過來,在售票員的催促聲和滿車乘客的抱怨聲中,沉默而快速地逃下了車。
茫茫雪原,寒風肆掠。
破舊的車子掙紮着再次啓動,沿着長而蜿蜒的公路匍匐着緩慢遠去,留下一道虛弱無力的灰色尾氣。
她回身望了一眼逐漸被淹沒于風雪中的中巴車,又茫然望向無邊無際的雪原,随便選擇一個方向,擡腿邁了出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風雪似乎小了許多,勉強能看清楚前方的路了。
她終于耗盡體力,累得癱坐在雪地裏,仰頭看向簌簌掉落的雪花,麻木地想着,就這樣停留于此好像也不錯。
一擡眸,卻看見那個在風雪裏緩緩現出身形的哈薩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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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努爾穿着一件駝色的羊皮大衣,高高地立在馬背上,厚重的氈帽遮蓋住她漂亮的臉龐,只露出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
她策馬緩緩靠近,疑惑地看着雪地裏的陌生女孩,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
“你是迷路了嗎?”
起先是用的哈薩克語,意識到身前的人可能聽不懂,方才換作了漢語。
祁正印循着聲音緩緩往上看去,注意力卻被大衣下露出來的一截紅色裙擺所吸引。
那是一條棗紅色的絨布長裙,裙邊鑲着漂亮的金色亮片,被雪地裏反射的日光照亮,流溢着妖異的光華。
雪地裏的女孩狠狠一怔,吞回那句即将脫口而出的拒絕,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回到了村子。
後來,又遇到張鳳俠,成為小賣部的租客。
破曉将至,天光慢慢亮起來。
走在前頭的哈薩克青年有意放慢些速度,等着身後的人行至與他并列,方才柔聲問道:
“在想什麽?”
沉浸于回憶裏的女孩聞聲擡頭,将目光從逐漸飄遠的思緒裏拉拽回來,稍微愣了一瞬,輕笑着回答道:
“沒想什麽,只是……有些舍不得阿依努爾。”
聽到她這樣說,那個好看的年輕男人不禁啞然失笑,有意停頓了片刻才道:
“放心吧,她還得回家幫她爸爸放羊呢!指不定等咱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在了。”
祁正印想想也對,那個孝順勤勞的哈薩克姑娘,才不忍心舍下她所摯愛的親長和牛羊,頃刻間驅散心頭的陰霾。
天色又更加亮了。
紅色的太陽穿行過漫長的黑夜,在遠山的盡頭嶄露出一角,灑落下道道橙光,染紅雲層鋪開漫天的朝霞。
霞光之下,那對年輕的男女跨過高而遼闊的河岸,穿過無邊無際的草場,抵達了晨曦中寂靜安詳的小小村落。
又行至河邊的那個岔路口。
巴太默默望向身側的人,流露出些許不舍,仿佛在期待着她能開口說點什麽。
冥冥中,被期待着的女孩似乎感應到些什麽,扭頭沖他笑了一笑,有些突兀地開口道:
“那我們交換一個秘密吧!”
早在他向她袒露過往的時候,她便想要這樣做了,只可惜一直沒能找到合适的機會,此時此刻,斷沒有再猶豫的道理。
她稍稍沉了口氣,緩緩道:
“其實……我之前有個未婚夫,差一點就結婚了。”
提起高瞻,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兩年前,她從北外畢業,順利考進外交部,被分到所有人都削尖腦袋想要擠進去的翻譯司。
這原本是件好事,卻因她本科就讀的專業和電視臺主播的經歷變得有些微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總能聽到一些有意無意的話:
“我們這裏好多年都沒有招過本科不是語言專業的人了,你可算是開了個先例。”
“果然,漂亮的臉蛋走到哪裏都是萬能的通行證。”
“你算是趕上好時候了!從前都是師傅帶徒弟,少說三五年才能出師,哪有剛進來就跟着領導出國訪問的?”
“是啊是啊!簡直聞所未聞!”
“……”
諸如此類,無處不在。
弄得她整日神經緊繃,生怕一不小心又說錯什麽話,做錯什麽事,引得大家對她意見更大。
她既害怕工作做得太好遭到同事排擠,又害怕工作做得不好被領導批評,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實在覺得透不過氣的時候,也不能和任何人說,只能去河邊的樹林裏待上片刻,自己開解自己。
有一天下午,便撞見了同樣去樹林裏尋求片刻安寧的高瞻。
印象中,兩個人應該是打過照面的,興許是在某次開會的時候,也興許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
他長了一張溫潤俊秀的臉,高高瘦瘦,幹幹淨淨,就算沒有跟他說過任何一句話,也會覺得他是個溫和的、謙遜的、極其有修養的人。
後來接觸了發現,他也确實是個這樣一個人。
但她又覺得,他并不完全是這樣一個人。
或許他與她一樣,都是戴着厚重的面具活着,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什麽。
高瞻比她大四歲,論起來算是她的師兄,兩個人研究生同校不同系,最開始也被分在翻譯司,後來才調去秘書處。
秘書處和翻譯司中間隔着一棟樓,兩個人并不能經常遇見,只偶爾在小樹林裏碰面。
但除了最初的那次偶遇,後面的相遇都是高瞻有意為之。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就是覺得她人長得好看,性格也好相處,方方面面都很符合他的擇偶标準。
兩個人很快便發展成為男女朋友,雙方家長對此非常滿意,在他們确定關系之後沒多久就互相見了面。
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
她與他無論是從學歷、見識、家世,還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對于自我內心的約束,都是那樣契合,那樣适配,那樣完美得挑不出來任何一絲錯處。
但這一切真的這樣完美嗎?
卻只有祁正印自己心裏最清楚——越是完美無瑕的東西,便越是虛假,越是違心,越是千瘡百孔。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是,他所看中的所有關于她的優點,無一不是深深插在她傷口上的利刃。
他從未有意傷害過她,但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淵。
她與他之間,始終隔着一條看不見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祁正印也不是沒有想過,既然看不見,假裝不存在就好,忍一忍就什麽都過去了。
這有什麽難的?
她從小不是一直都這樣做。
直到某一刻,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懸崖邊上站了太久太久,無論進退與否,皆是萬丈深淵。
于是她索性閉眼一躍,主動擁抱了深淵,粉身碎骨也好,灰飛煙滅也罷。
至少,這一次是她自己選的。
無關乎任何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