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沒有人能不相信月亮
沒有人能不相信月亮
伴随着《黑走馬》的音樂響起,婚禮氣氛一下被點燃,男男女女們興致高昂地步入彩燈之下,踏起歡快的舞步。
心情低落的漢族女孩避開熱鬧,栖息于人群的邊緣,安靜地望着肆意扭動腰肢的人們,眼睛裏倒映着稀薄的燈光。
天色漸晚,一片深邃的幽藍。
月亮早早地探出半張側臉,猶如一彎細細的鐮刀,高懸于遙遠的天邊,寂靜地俯瞰着大地上發生的故事。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和諧。
只見一個黑黑瘦瘦的哈薩克小夥策馬沖進院子,急停在挂滿彩燈的葡萄架下,高聲喊了一句:
“草場那邊驚馬了!”
他說得是哈薩克語,祁正印卻從周遭的反應當中一下聽懂了。
張鳳俠曾經說過,只要在這個地方待得足夠久,知道他們的環境和他們的關系,看他們的表情都能猜出大概。
她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跟随躁動不安的人群,奔向了草場的方向。
因為沒有騎馬,她是最後一個到的。
等她趕到草場的時候,受驚的馬兒已經被制服,人群也已經散開,三兩成群,分散站立在遼闊無邊的草場邊上,低聲談論着剛才發生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祁正印竟然在草場上看到了桑賈爾的貨車,那輛車子此刻就停在草場的中心,突兀地橫亘在馬和人群的中間。
未等她走近,便聽見阿依努爾的叔叔,也就是桑賈爾的爸爸正在大聲呵斥着什麽,語氣憤怒,幾近咆哮。
而站在他面前耷拉着腦袋乖乖挨訓的人,正是剛才在路邊沖她表露心跡的哈薩克小夥。
Advertisement
桑賈爾瞥見走近的漢族女孩,頭愈發埋得更低了,不敢多看一眼。
祁正印隐隐有些不安,正要上前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攔住去路。
庫蘭看見她,仿佛看見了救星一般,拉起她的手便急沖沖朝人群的另一邊走去,邊走邊嘆着氣道:
“你可算是來了!你不知道,桑賈爾和巴太為了你差點打起來!”
被拉拽着前行的人聞言一驚,眼睛不自覺瞟向不遠處的貨車,下意識想到些什麽,連忙加快了些腳步。
這時卻又聽見庫蘭說:
“還好攔住了,沒打起來。不過桑賈爾也真是的,怎麽能把車子開到草場裏面來呢!好好的草地全被他給糟蹋了,還差點撞到我叔叔的馬,要不是有巴太在,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說話間,走在前頭的哈薩克姑娘已經撥開圍站成圈的人群,将她推到了驚馬事件的主角跟前。
暮色四起,天光昏暗。
正在安撫着馬兒的哈薩克青年聞聲轉過頭來,目光穩穩地落在來人身上,陡然想起些什麽,将手臂往身後藏了一藏。
身前的女孩敏銳地察覺到這一細節,走近兩步,拉起了他刻意藏起來的手臂。
還好,傷得不重,只是些皮外擦傷,傷口已經凝結不再滲血,只是紅腫得厲害,撐得衣袖微微鼓起。
她不免有些心疼,輕聲問他:
“疼嗎?”
自然是疼的。
她不問還好,一問又更疼了。
但那個倔強的哈薩克青年卻是咬着牙搖了搖頭,本想裝得若無其事,風淡雲輕地說一句這點小傷根本不算什麽,但話到嘴邊卻又突然委屈起來,緊緊抿起了嘴唇。
他好端端地叼着羊,那個不講道理的渾小子開着車就沖了進來,要不是他反應夠快,庫蘭的叔叔怕是要被受驚的馬兒踩到。
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是心有餘悸。
但這都不算什麽,更可氣的是,桑賈爾竟然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他腳踏兩條船,夾在兩個女孩中間拉扯不清,氣得他沖上去就要揍人,好幾個人撲上來才勉強攔住了。
事後他慢慢冷靜下來,心中除了憤怒,更多的卻是擔心:這些話要是傳進她的耳朵裏,不知道她會怎麽想。
不知不覺又起了風,吹拂過草場邊上的樹林,簌簌作響。
在努爾江的招呼下,圍在草場邊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那個差點闖下大禍的哈薩克小夥也在家長的數落聲中灰溜溜地開着車走了。
偌大的草場只剩下他們兩個。
巴太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澄清這件事,好像說什麽都顯得異常軟綿無力,只能硬生生解釋道:
“你不要相信桑賈爾,我沒有腳踏兩只船。”
因為有些着急,他一把拉住了她正要松開的手,緊緊地攥在手裏,就好像只要他稍微一松手,她就會立刻從指縫中溜走,徹底消失在這片草場上一樣。
女孩感受到手腕上的力度,眸光略微一頓,擡眸看向了身前的男人。
他依舊還是那樣好看,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中流溢着懇切,緊握着她的手微微顫抖着,宛如一頭察覺到危險而繃緊神經的小獸,脆弱,敏感,想要極盡所能抓住些什麽。
她當然不會相信桑賈爾的話,但也确實很想知道他為什麽要背着她去買書,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将心裏的疑問和盤托出:
“你為什麽要去買書啊?”
話音落下,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身前的男人神情複雜,變幻莫測,仿佛經歷了一場極其漫長的內心動蕩,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書裏看到了什麽。”
他這樣說着,慢慢松開緊握着的手,有些氣餒地埋下了頭。
他仍然記得那個美得不似人間的傍晚,他們被羊群攔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公路上,他問她為什麽要來這裏,她說是因為有個寫書的人告訴她這裏是個很美的地方,所以想來看看。
他當時沒有說話,但回去之後卻一直反複地想:
會不會這又是某種命中注定呢?
三年前,阿克包匝阿特掉進文秀的懷裏,将她帶到了他的身邊,三年後,那個早已在他心裏淡去的漢族少女又将另一個女孩不遠千裏地送到他的身邊,這一切就像是早已書寫好的命運軌跡,看似毫無關聯,實則千絲萬縷。
而如今的他已經徹底告別過往,也徹底告別悔恨,那場有關年少痛徹心扉的愛情,也早就因為另一個女孩的出現,化作腦海中的一段記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記憶雖然美好,但終究已成為過去。
生命永遠向前,不可回頭,也不必回頭。
他這樣想着,側頭望向那個陷入沉思的女孩,既害怕她無法接受自己的過去,又害怕她完全不在乎他的過去,內心糾結纏繞,纏成一團解不開的線頭。
風靜靜吹着,吹起女孩的頭發,也吹起她心海的漣漪。
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終得出一個确切的答案。
祁正印轉頭看向那個正忐忑不安望着自己的年輕男人,透過他琥珀色的眼睛,望向了更深的靈魂深處。
那裏一片皎潔,澄淨明亮,像極了天幕裏的月亮。
沒有人能不相信這樣一個如月亮般的哈薩克青年,就像沒有人能不相信月亮一樣。
她緩緩笑起來,偏頭靠到他寬厚的肩膀上,若有所指地說:
“她沒有騙我,這裏很美,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地方。”
還有後半句卻默然藏于心中:
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永遠留在這裏,永遠留在他的身邊,一起看月升月落,風雲變幻,回望那些回不去的過去,也共赴那些觸手可及的未來,安穩地做個月亮也好,不安穩地做馬背上自由狂野的風也好。
總之,月亮不滅,便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