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堵透明的空氣牆
一堵透明的空氣牆
翌日,巴太陪着祁正印一起去隔壁村參加阿依努爾的婚禮。
又經過那片廣袤的針葉林。
夏天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蒼翠綿延,此刻卻是枯黃零落,層林盡染,唯有長河依舊,流水淙淙,永不停歇地奔赴遠方。
心有感概的漢族女孩忍不住駐足停望,舉目眺向河對岸的方向,想起曾經在這裏和徐寶寶讨論過的問題:
世界精密運轉,缺分少厘,命運的軌跡都将發生巨大的偏移。
她忽而意識到一件事情,自己之所以能夠站在此處,遇見這片針葉林以及身邊的人和事物,或許都是命中注定。
凡所經歷,一切過往,哪怕是悲傷的,痛徹心扉的,一度以為永遠邁不過去的,都只是為了成為此刻和未來的自己。
她記得曾經有個知名作家說過這樣一段話:
樹木在生長的過程中,需要陽光的照耀,但樹木始終是以樹木的方式在生長,而不是以陽光的方式在生長。
任何人與物的影響,只會讓你變得越來越像自己,而不是像別人。
她從前對此只有一知半解,此時此刻才終于明白其中真意,不禁輕笑出聲,流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釋然。
秋風瑟瑟,滌蕩于天地之間。
馬背上的男人擡眸望向身前的女孩,他還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般神情,琥珀色的眼睛略微一頓,驅使身下的馬兒緩行幾步到她身旁。
微風中,年輕的男女比肩立于高而遼闊的河岸,氣氛有片刻的沉寂。
巴太忽而想起秋天來臨之前的那場彈唱會,微微一挑眉毛,有些期待地問身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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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在我們哈薩克族,年輕的男女在節日裏一起騎馬意味着什麽嗎?”
他的聲音清亮,透着一股少年的雀躍,好似懷藏着驚人寶藏,急于展示給所有人看,卻又因為太過驕傲而故作矜持,只肯顯露出一點點邊角,故意等着有人來猜中答案,再全盤托出,肆意炫耀。
殊不知那個漢族女孩卻是絲毫不解風情,茫然而誠實地搖了搖頭。
沒能得到滿意答案的哈薩克青年臉上頃刻劃過深深的失落,很快又化作愠怒,一扯手裏的缰繩,扭頭走了。
被丢在岸邊的人卻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個表情哪個動作惹惱了他,滿頭霧水地追上去問:
“怎麽了嘛?”
他回頭瞥她一眼,緊抿着嘴唇不說話。
她只好又靠近一些:
“我說錯什麽了?”
可轉念一想,她剛才好像并沒有說話,正要出言更正,卻聽見那個莫名生氣的男人冷不丁來了一句:
“不知道去問你的好朋友!”
話音剛落,便見他扯起缰繩,于滿目蕭瑟的濃郁秋色裏,氣鼓鼓地策馬遠去了。
豔陽高懸,長河蜿蜒。
簌簌風聲穿林而過,層疊的金色樹林在河的另一邊寂靜伫立,慈藹地看着河對岸那對因為年輕而肆意鬧別扭的男女。
祁正印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他為什麽突然生氣,直到後來阿依努爾告訴她,在哈薩克族的文化裏,年輕的男女在節日上一起騎馬便代表互相确定心意。
她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在那麽早的時候,他就已經向她表露了心跡。
可她竟然毫無察覺……
想想确實可氣!
偏遠而美麗的村落裏,哈薩克姑娘的婚禮正在熱鬧有序地進行着。
祁正印幫好朋友梳妝打扮完從氈房裏出來,已經找不見那個哈薩克青年的身影,問遍了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才知道他到旁邊的草場參加叼羊比賽去了。
草場坐落于公路的另一邊。
祁正印穿過公路的時候,意外遇到了來參加婚禮的桑賈爾,那個年輕的哈薩克小夥開着一輛白色的貨車,從駕駛室裏探出頭來與她打招呼:
“诶!那個漢族姑娘,要搭我的車嗎?”
他的漢語說得不是很好,帶着濃濃的口音,斷句的位置總是很奇怪,尾音習慣性往上揚,無論說什麽,都讓人感覺熱情加倍。
祁正印笑着沖他搖了搖頭,擡腿就要離開,卻被他出言叫住。
桑賈爾推開車門跳下來,三兩步便跨到女孩身前,微微泛紅的臉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神情,猶疑片刻才開口道:
“我知道你跟巴太好了,但是我也很喜歡你,而且我從來沒喜歡過別人,心裏就只有你一個,你跟他分手,和我好吧!”
此言一出,着實驚呆了那個閱歷不足的漢族女孩。
祁正印當場石化。
她從前只知道熱情奔放的哈薩克族兒女直言愛恨,不屑迂藏,卻不知道竟然直接到這種程度,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躊躇了半天,也沒能吐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而這般反應落在桑賈爾眼裏,卻是另一番意味,他當即又道:
“你不要被他騙了,他不是真的喜歡你,我舅舅在縣裏開書店,前不久他還去店裏買過李文秀的書,他根本忘不了她。”
身前的人聞言狠狠一愣,驚訝地看向說話的人,不得不承認,買書的事情确實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直都很清楚,李文秀之于她和巴太,就像是一堵透明的空氣牆,肉眼不可見,但只要伸出手去,便能真真切切地觸摸得到。
那個早已離開的陌生女孩,一直就存在在那裏,既沒有被刻意抹殺,也沒有被刻意提及,每每将要觸及到這個敏感的存在,她都會心照不宣地繞道避開,裝作若無其事地輕輕揭過。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被毫不遮掩地被曝露于陽光之下。
祁正印的腦子一片空白。
談不上什麽感受,只覺得心裏一片空落,就像是已經搭好的積木突然缺了一塊,她當然是毫無保留地相信着那個男人,但同時她也看過李文秀書裏的故事,隔着薄薄的紙張,親眼目睹過那段純粹動人的愛情。
透過那些溫暖的文字,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巴太對于李文秀來說意味着什麽,唯一不确定的只是……
李文秀如今在他心裏的重量。
冷風襲卷,卷起地上的塵土,也卷起她埋藏已久的心緒。
祁正印定了定神,拒絕眼前的哈薩克小夥,頭也不回地折回了婚禮現場。
暮色将至,樹上挂滿彩燈,葡萄架下,不知名的民間歌手正在調試電子琴,傳出斷斷續續的零碎音節。
形單影只的漢族女孩置身于逐次亮起的彩燈下,于人來人往的熱鬧當中,擡眸望向深山的盡頭。
那裏,夕陽正在墜落。
她的心也跟着緩緩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