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黑暗裏的明月光
黑暗裏的明月光
回去的路上,兩人順道去了一趟獸醫站。
布爾津的獸醫站遠比哈巴河的更大,藥品也更齊全,寬敞明亮的大廳裏貨架林立,前來問詢購藥的人絡繹不絕,大多都是附近牧場的牧民,戴着清一色的黑平絨翻邊氈帽,說起話來總是情緒高昂。
獸醫站統共就兩個藥劑師,外加一個收銀的小姑娘,三個人被牧民們纏得脫不開身,不停地應付着各式各樣的問題。
巴太俨然是最省心的一個,徑直越過人群,沿着貨架一排排掃過去,沒一會兒便找齊了要買的東西。
興許是見他找藥的過程過于經驗老道,很快便有擠不進人群的牧民轉過頭來向他讨教。
來阿勒泰這麽久,祁正印依然聽不太懂哈薩克語,只遠遠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那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耐心地為上前詢問的牧民一一解答問題。
她總覺得,但凡遇到與馬沾邊的事情,他的眼睛便是透着光的,就像東方微白時将破未破的晨曦,又像大雨洗過之後的炫白光暈。
耀眼奪目,讓人挪不開目光。
他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馬兒是哈薩克族最好的朋友,他珍愛生命中的每一匹馬,也永遠懷念曾經陪伴過他的每一個夥伴,譬如阿克包匝阿特和逐風,以及踏雪——
那匹被少年親手殺死,永遠沉睡于古爾邦節的馬兒。
途經村口那棵挂滿馬頭的沙棗樹,後座的女孩開口叫停身前騎車的人。
暮色四合,晚風漸起,吹動樹上懸挂的馬頭,生鏽的鐵絲劃過幹枯的樹皮,發出低微的咯吱聲響。
祁正印緩緩走到樹下,仰頭看向挂滿枝頭的馬頭,李文秀曾在書中寫道,少年親手割下最心愛的小馬頭顱,懸挂于每天都會經過的沙棗樹上。
想必就是這棵樹了。
只可惜樹上懸挂的馬頭實在太多,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個才是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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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男人卻似讀懂她的心思,望着沙棗樹的方向沉默片刻,熄停摩托車走近,指着最高處的那顆馬頭緩緩道:
“踏雪是我見過膽子最小的馬。”
他這樣說着,仿佛陷入某種美好的回憶,唇邊漫起些若有似無的笑意。
身前的女孩聞言回過頭來,正好撞進他的笑意裏頭,眸光略微一怔,斟酌了片刻才接話道:
“我聽說他有四只雪白的馬蹄,就像剛從雪地裏走出來一樣。”
話音漸落,沉浸在回憶裏的哈薩克青年側頭瞥了說話的人一眼,微微一挑眉毛笑道:
“對啊!踏雪長得可漂亮了,馬場裏有好多小馬都喜歡他呢!”
說這話的時候,男人的臉上堆滿了自豪,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緩緩擡起,越過女孩的頭頂,落在懸挂着的馬頭上。
見狀,祁正印輕輕笑了一笑,默默地凝望着男人的側影不再說話。
秋日的夕陽宛若一幅濃墨重彩的水筆畫,線條模糊,色塊交融,天地萬物都被暈作一團橙紅。
她倏地回想起昨晚馬棚裏的情形,以及他醫治馬兒時的專注和投入,忍不住問起他對于今後的打算,難道他真的願意放棄馬場的夢想,被困于羊群之中嗎?
不曾想他卻是坦然笑了。
擡手扶着她爬上身前的沙棗樹,撐着身子坐在樹幹上惬意地晃着雙腿,舉目望向西沉下墜的落日,從容不迫地說:
“不着急,未來還有很長,一切都可以慢慢來,而且我本來也很喜歡放牧啊!離開馬場,我也還是可以繼續養馬,我不相信牧場長大的馬兒就一定會比馬場的差,說不定牧場也可以養出比伊犁天馬更厲害的馬呢?”
他說着,笑得自信從容,眼睛裏閃爍着透亮的光,讓人忍不住為之靜駐。
風漸漸大起來,吹動衣衫,卷起長發,揚在空中翩然起舞。
霎時間,祁正印的心猶如被風翻開的書頁,也跟随着男人的話語翻開嶄新的一頁。
年輕的哈薩克男人暗暗瞥了一眼身側的人,隐匿在昏黃的夕陽裏勾唇一笑,伸手攬過女孩的頭,霸道地摁在了肩膀上。
暮色之下,一雙緊靠着的剪影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肩上的女孩被溫熱粗粝的手掌覆住臉龐,艱難地擡頭去看身側的人,卻只看見他微微揚起的嘴角。
他笑得是那樣肆意,就仿佛從來沒有遭受過傷痛一樣,就連暮色都為之淪為一團模糊的背景。
她倏爾咧開嘴角,不自覺也跟着笑起來。
秋天來得緩慢而篤定,在夏日裏收獲了愛情的年輕男女們接連修成正果,村子裏幾乎每隔幾日便會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
阿依努爾熱衷于參加婚禮的每一場舞會,卻只字不再提與賽力克結婚的事情。
自打努爾江得知她和賽力克好上之後,便氣得舊疾複發,卧床不起,已經過去半個多月,絲毫不見好轉的跡象,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病得下不來床,還是想借此機會逼迫阿依努爾妥協。
又是一日通宵達旦的舞會。
祁正印又一次被阿依努爾拉去作陪,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混在肆意起舞的人群中胡亂揮舞手臂,幾度困得差點站着睡着。
天快亮的時候,阿依努爾才終于盡興,拎着半瓶啤酒,拉着她困到睜不開眼的好朋友往回走去。
破曉将至,東方泛起魚肚白。
兩個女孩相互攙扶着,穿過遼闊無邊的枯黃草場,沿着河岸的方向慢慢走着。
阿依努爾喝了不少酒,深邃明亮的眼睛裏晦暗迷離,而在更深的眼底深處,是一抹濃濃的化不開的憂愁。
走着走着,這個情緒積壓已久的異族女孩忽然抑制不住心裏的委屈和憤滿,一口氣喝光瓶中的酒,帶着哭腔吼起來:
“爸爸為什麽就是不能明白呢!我結婚不是為了要給家裏找一個人放羊,而是想嫁給喜歡的人,難道這也有錯嗎?”
說着,她扔掉手中的酒瓶,捂着臉放聲大哭起來。
放肆的哭聲破開夜色的沉悶,回蕩在空曠無際的河流上方,夾雜着微弱的潺潺流水,撕碎黎明前最後的寂靜。
祁正印望着身前放聲痛哭的年輕女孩,心疼地伸出胳膊,攬過了她纖瘦的肩膀。
悲痛中的女孩感受到身前的溫暖,重重跌進好朋友的懷中,哭得越發用力了,仿佛是要将這些天積攢的委屈和憤滿全都傾洩幹淨一般。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她耗盡所有力氣,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才慢慢止住哭泣。
彼時已然天光大亮,落在水裏一片波光粼粼,河對岸的村子也逐漸蘇醒過來,燃起袅袅炊煙。
身着鮮豔長裙的哈薩克女孩埋頭駐足許久,忽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擡袖拂幹淨臉上的淚痕,踏着河中突起的鵝卵石,奮力一躍,涉過了身前的溪流。
“我一定要嫁給喜歡的人,不然我寧願孤獨終老。”
她篤定地說着,迎着稀薄的晨光留下一抹鮮豔的背影,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阿依努爾——黑暗裏的明月光。
永遠明媚,永遠熱烈,永遠堅定照亮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