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或許這就是天意
或許這就是天意
兩個人到達布爾津馬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
馬場裏面一片漆黑,唯有馬棚裏遠遠亮着幾盞燈,隔着很遠便聽見有人說話,窸窸窣窣,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麽,但語氣好像有些着急。
門衛大叔與巴太很熟,寒暄幾句便放他們進去了。
随着離馬棚越來越近,走在前面的哈薩克青年逐漸聽清楚馬棚裏對話的內容,面上狠狠一驚,來不及多做解釋,便丢下身後的女孩奔了過去。
原來是有母馬正在難産。
而湊巧的是,那匹難産的母馬就是逐風——巴太親手培養出來的最新一代伊犁天馬。
逐風與踏雪同為一母所出,踏雪的父親是一匹來自英國的英血純種馬,逐風的父親則來自于俄羅斯,是一匹由奧爾洛夫和美國快步馬育成的優良速步種馬。
馬棚裏氣氛肅沉,刺目的燈光炙烤着棚裏的人和馬,三個獸醫圍着地上低聲哀鳴的逐風頻頻皺眉。
情況并不樂觀。
馬場主達力紮布急得直摸下巴,不停地來回踱步。
巴太趕到的時候,逐風已經疼得沒了力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厚重的眼皮沉沉耷着,仿佛随時就要永遠地閉上。
“逐風!”
木欄外的年輕男人只覺得心髒好像被什麽尖銳的利器狠狠刺了一刀,飛奔着跑過去,就連被地上的薄膜滑倒也沒有放慢半分動作,單手撐起身子,手腳并用地撲到了馬兒身前。
逐風認出曾經的主人,艱難地擡起眼皮,又緩緩合上了。
達力紮布看清楚來人,仿佛見到救星一般,用力地拉住巴太的胳膊激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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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神保佑!總算有人來救救這匹可憐的馬兒了!”
滿眼心疼的哈薩克青年卻根本沒有心情搭理身後的人,當即從旁邊的獸醫手裏接過手套,仔細地檢查起情況。
幼崽在母體內卡得時間太久,已經虛弱得快要失去生命體征。
但眼下最重要的卻是逐風,無論用什麽辦法,都得趕緊将幼崽從母體內取出,如此才能結束逐風的痛苦,不然她可能會被活活耗死。
巴太準備就緒就要動手,卻被身後的達力紮布給攔了下來。
這次配種,馬場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可以說是傾盡所有,為的就是能夠培育出最優良的伊犁天馬,送到國際賽場上參加比賽,但成功培育出來的馬種卻只剩下眼前這唯一的一根獨苗。
而與之相反的,像逐風這樣的母馬,馬場裏面卻還有不少。
也許有些話說出來實在太過殘忍,但達力紮布卻不得不說:
“巴太,我跟你一樣也很心疼逐風,所以才拖到現在,但是你也得體諒下大哥,這個馬種我必須保住,哪怕……”
後面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逐風去年剛出過一次意外,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恢複,此刻根本經受不起開膛破肚,達力紮布原本也沒想過要用她來配種,可偏偏她最争氣,在這一批配種的母馬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半途夭折時,唯獨在她成功地熬到了現在。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時隔三年,上天再一次殘忍将如此艱難的抉擇交到了那個哈薩克青年的手上。
馬棚裏陷入死一樣的寂靜,懸在頭頂上的熾熱燈光猶如正午時分的灼灼烈日,一寸一寸焦烤着巴太的心。
他的手止不住顫抖起來,琥珀色的眼睛裏一片幽暗,痛苦而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黑暗中有腳步聲緩慢響起。
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漢族女孩猶豫着停在木欄外面,望着那個跪坐在馬前的背影,心髒猛地抽痛了一下。
隔着些距離,她看不清他的臉,卻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此刻的痛苦和絕望。
燈光在她眼前慢慢模糊起來。
她忽而記起那片河邊的草場,還有那次驚心動魄的策馬狂奔。
那時候的她也像他現在這樣,緊閉着雙眼,感覺自己正在經歷一場天崩地裂,呼嘯的狂風不斷地撕扯她的五髒六腑,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死亡那樣近,那樣觸手可及,卻在即将觸碰到它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身後沖她大聲呼喊:
睜眼,朝前看。
她永遠記得那個瞬間,他焦急地攀上馬背,奮力地想要沖破什麽來拯救她的模樣。
或許他當時想要沖破的東西,此刻仍然橫亘在他的心裏,但是這一次,卻該輪到她來拯救他了。
祁正印定了定神,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沖着馬棚裏的人緩緩開口道:
“睜眼,朝前看。”
她的聲音不大,但語氣篤定,平靜柔和的外殼底下隐匿着雷霆萬鈞的力量。
跪坐馬前的男人似乎被耳邊傳來的聲音所感染,肩膀狠狠一顫,緩慢地松開了緊握着的雙手。
古爾邦節的悲劇再度在他腦海中重演,血紅的落日,驚兀的槍聲,失控的踏雪,還有……那個被拖拽前行的命在旦夕的漢族少女。
在過去的三年時間裏,他無時不刻都在深深自責,他總是在想,若是當時他沒有那麽堅持,非要把踏雪交給文秀;若是他當時沒有貪圖省事,直接把槍交給了村長而不是張鳳俠;若是他當時不去參加騎射比賽,而是陪在文秀身邊;若是他根本沒有将踏雪帶回牧場……
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無數次的假設,無數次的回想,無數次的悔恨,在他的心裏猶如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大,直到最後破膛而出,血肉淋漓。
“睜眼,朝前看。”
女孩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響起,将他從夢魇般的痛苦回憶裏拽出來,那一刻,他仿佛在快速下墜的無盡深淵裏窺見一絲天光,艱難而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世界的景象逐漸在他眼前恢複。
他首先看到的是逐風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爾後才看到她緩緩落下的一滴眼淚,眼淚帶着渾濁,被白熾的燈光狠狠碾壓,折射出破碎支離的微光。
她在向他求救。
“睜眼,朝前看。”
他再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緩慢堅定,擲地有聲。
“逐風……”
他強忍住胸中翻湧的淚意,顫抖着伸出手,撫摸着馬兒的脖頸,琥珀色的眼睛逐漸變得清亮,緩緩堅毅起來。
幽暗深處,那個堅定的漢族少女點燃一把火,照亮了這個哈薩克青年潮濕而晦暗的心。
他再一次拿起手邊的工具。
探向了慘痛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