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秋天正在悄然發生
秋天正在悄然發生
回到彩虹布拉克的那天,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晴天。
一望無際的草場從山腳下蔓延鋪開,又止步于另一個山腳,泡沫般的雲朵就像是從土地裏生長出來的,高高矗立在山的那頭。
張鳳俠依舊是一副笑意盈盈又從容不迫的模樣,悠閑地坐在小賣部前的破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吐着瓜子皮。
駱駝在路邊緩緩停下,揚起灰黃的塵土,祁正印從馱背上下來,乖巧地喚了一聲俠姐。
沙發上的人這才氣定神閑地站起身來,慢慢悠悠地繞着從夏牧場回來的女孩走了兩圈,仔細上下打量,扯着尖細的嗓子揚聲道:
“诶呦!這一趟總算是長了點肉,人都看着更精神了!不像之前,瘦得跟個竹竿似的,一副沒吃飽飯的模樣。”
她說完抻着個腦袋,瞟向祁正印的身後,仿佛在找什麽人,找了半天卻也沒有找到,一擡手抖落手裏的瓜子皮,盤問起眼前的人來:
“我聽說阿依努爾在彈唱會上跟隔壁村的小夥子好上了?”
身前的人聞言一愣,驚訝于消息怎麽傳得如此之快,轉頭卻又擔心起另外一件事——既是張鳳俠已經得知這個消息,想必努爾江也快收到風聲了吧!
不禁隐隐有些擔憂。
河對岸的那座白色房子,或許正有一場疏風驟雨在等待着她的好朋友。
但還來不及替旁人操心,緊接着又聽到身前的人說:
“不說阿依努爾了!我聽說你這個小孩子也是蠻厲害的,一聲不吭就把那麽帥的小夥子給搞到手了,我聽說巴太還因為你拒絕了帕麗娅,害得人家離家出走跑到縣城裏頭去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情情愛愛,簡直不要太精彩!”
聞言,祁正印一口氣卡在氣管裏,硬挺挺僵在了原處。
她原先只知道這個村子的消息傳播速度遙遙領先,卻不知道制造謠言的能力亦是不甘于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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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處處有驚喜呢!
她有心同張鳳俠解釋清楚,事情根本不是這樣,但想了一想卻是作罷,比起為了追逐夢想而踏上征途的漫畫故事,或許人們更熱衷于年輕女孩愛而不得背井離鄉的通俗戲碼。
既是謠言,更須得有聲有色才能吸引人,何必執着于真相究竟如何。
祁正印暗暗撇了撇嘴,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從肩上取下那個去夏牧場之前張鳳俠送給她的彩色背包,鄭重地對她道了一聲謝。
其實她也是後來才恍然大悟,張鳳俠可能早就知道了雪夜那晚的事情,只是一直沒有戳破她的謊言罷了。
也是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才回想起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細節:
自從那晚過後,張鳳俠便一直有意無意地促使她和村子裏的其他人産生聯系,包括逼葉爾達那教她騎馬,又讓她幫葉爾達那輔導數學,後來還鼓勵她跟着阿依努爾一起去夏牧場,以及走之前将這個富有深意的彩色背包送給她作離別禮物。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沒有人知道的是,她其實偷偷寫過一封遺書,就藏在之前的那個黑色背包裏面,她不太确定張鳳俠到底有沒有打開過那封遺書,但可以确定的是,背包和遺書,都已經被她默默處理掉了。
新的色彩,新的背包,也象征着新的希望。
那個看似沒心沒肺什麽都不在乎的小賣部老板,其實一直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靜默無聲地幫助着這個深陷黑暗的陌生女孩。
每每想到這裏,祁正印都忍不住鼻頭發酸,落下淚來。
張鳳俠卻是一點也受不了看別人哭,連忙出聲制止,一臉嫌棄地将她往遠處推開:
“別別別,千萬別給我來這一套,你這一哭,我以後還怎麽好意思收你房租?這不是道德綁架嘛!”
她這樣說着,捋幹淨手上的瓜子皮屑,趁着身後草叢裏埋頭啄米的雞不備,一把就薅住腿倒拎起來,舉在面前慷慨道:
“算你運氣好!今天剛做成了幾筆大生意,晚上咱們炖雞吃!”
說完便朝屋裏走去,順手拽了拽愣在原地的人,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刻意強調道:
“你可別自作多情啊!這可不是為了迎接你回來,吃了這頓,以後可就沒有這麽好的事了!”
偏她越是這樣解釋,祁正印越是不肯相信她的鬼話,剛剛冒出頭的哭意瞬間就變成笑意,揉了揉眼睛,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身影。
暮色漸晚,天邊又泛起雲霞,遙遙望去如山櫻聚頂,紅雪搖墜,蕭瑟的秋日竟也被染出一抹盎然,破出無邊的生機。
那座有着藍色木門的破舊房子裏面,又亮起暖橙色的燈光,就像一點微弱的星火,緩緩地點燃她沉睡蘇醒的美夢。
秋天正在悄然發生。
幾天後,祁正印跟着巴太一起去縣城裏買獸藥,順便去了趟網吧,整理在夏牧場裏拍的照片。
卻意外收到徐寶寶的好消息,她的博客專欄辦得非常成功,目前關注量已經破萬,許多地方文旅都紛紛來找她約稿,邀請她去當地采風,廣告商也循聲而來,給她帶來了不菲的經濟回報。
她信守承諾,給她的禦用攝影師打來一筆豐厚的報酬。
嘈雜喧鬧的網吧,祁正印呆呆望着網銀賬戶上多出來的那一串不長不短的數字,一時間百感交集,險些潸然淚下。
原來那些不被允許的事情,并不意味就是錯的,也許恰恰才是對的。
這種想法讓她備受鼓舞。
也更加堅定起來。
回程的路上,她跟巴太說起這件事情,語氣裏帶着無盡的自豪和憧憬。
後者聽聞此訊,不禁由衷地為她感到開心,然而開心過後,卻又滋生出一股無法言說的悵然。
蘇力坦對他的告誡歷歷在耳。
他的父親并不反對他和這個漢族姑娘一起,但卻提醒他道,這些漢族姑娘,終究不會永停駐于偏遠的深山,她們有自己生長和生活的土壤,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
就像曾經的李文秀一樣。
一想到這些,這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便只覺得有風拼命往心口裏灌,他極盡所能想要捂住所有風的入口,卻怎麽也無法捂得嚴實,便只能任由它在胸腔裏肆意流竄,為所欲為。
秋日的風裏帶着些許冷瑟,鋪在身上一陣寒意。
斟酌良久,他最後還是問出了那個橫亘在兩人之間透明卻不可回避的問題:
“你難道就沒想過要當一個職業攝影師嗎?”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她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回到城市裏去,過她更熟悉的生活。
後座的女孩聞言一頓,很快察覺出男人刻意掩藏起來的心緒——
他在害怕她會離開。
她默默地垂了眼眸,說實話,她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而且不止一次,但每一次的答案都出奇地一致:
也許她現在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也還有許多過往仍舊舍棄不掉,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很喜歡這個偏遠的地方,也很喜歡身前的這個男人,更喜歡這種不用滿足任何人期待的生活。
至于未來将要面臨什麽……
她不知道。
但也不再畏懼。
她已經蓄滿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去期待,去面對,去擁抱,哪怕再受一次傷也沒有關系,她還可以痊愈,還可以繼續前行,絕不會再輕易死去。
于是她很認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從沒想過要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我喜歡的只是記錄美好的瞬間,而不是攝影師這個職業,比起成為一個職業攝影師,我更想成為我自己。”
她這樣說着,臉上露出從容不迫的笑意。
身前的男人卻還在猶疑,有些不理解地追問道:
“可是你拍得那麽好,不當職業攝影師的話,不會很可惜嗎?
祁正印聞言卻是笑了,悄然收緊圈在他腰間的手臂,靠着他的肩膀緩緩道:
“怎麽會可惜呢?我正在做我喜歡做的事情,過我喜歡過的生活,陪我喜歡的……總之如果這樣都還要被稱之為‘可惜’的話,那我該是個多麽貪心的人啊!”
他萬萬沒有料到她竟然是這麽想的,心中淌過一陣深深的暖意,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繼續追問:
“可是……”
卻不等他問出口,便被她溫柔打斷:
“不過做個兼職攝影師倒是不錯!畢竟……我拍的照片确實不賴,而且我要做個獨立女性,獨立女性的第一要義就是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她說着沖他俏皮一笑,伸出手幫他捂住凍得通紅的耳朵。
他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被耳朵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封住了嘴巴,心口肆虐不休的風也跟着慢慢安靜下來,世界又變回明亮溫暖的模樣。
有什麽東西倏地豁然開朗。
他突然一撐雙腿,停下了摩托車,腦海裏滋生出一個大膽而肆意的想法,擡眸望着遠處某個熟悉的方向定定地說:
“我帶你去布爾津吧?”
布爾津?
在祁正印的認知裏面,那應該是一個不近的地方,但同時也是李文秀書中那個自由狂野的哈薩克少年永不熄滅的夢想地。
于是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篤定點頭道:
“好啊!”
他得到肯定的答案,琥珀色的眼睛裏綻出一抹璀璨的流光,利落地調轉車頭,朝着記憶中的那個方向去了。
暮色漫漫,年輕的男女緊緊依偎在一起,勇敢地奔向遠方,也奔向靈魂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