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既是命運本身
她既是命運本身
沒過多久,帕麗娅就離開了那仁夏牧場。
臨走前,她托庫蘭的媽媽給祁正印捎來一盒糖油果子,以此感謝後者翻遍攝影資料幫她找出來的美食圖片。
帕麗亞按照圖片複刻出來的糖油果子,色澤形狀幾乎分毫不差,味道口感亦是上乘,品嘗過的人無不稱好。
而在此之前,這個心思靈巧的哈薩克姑娘甚至都不知道糖油果子為何物,只是聽過祁正印只言片語的描述。
夏天總是格外美好,又格外短暫,仿佛昨日才剛剛見證綠意破土而出的壯魄,卻只是一眨眼工夫,便忽覺天地改色,萬物澄黃。
當第一縷涼風從阿爾泰的深山遠道而來,吹拂過遼闊無邊的草場,那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驅趕着龐大的羊群從白桦林前打馬經過,沖着林中四處尋找蘑菇的漢族女孩揮了揮手中的短鞭,興奮地昭告道:
“秋天要來了!”
祁正印聞聲擡頭,笑着看向馬背上的男人,也看向他身後的初秋。
西沉的落日在深藍色的天幕上畫下一筆濃墨重彩的金紅,山林草地早已褪卻綠意,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金黃。
秋天對于這個傳統的游牧民族而言,絕不僅僅只是一年中四分之一的季節,在哈薩克族的認知裏,秋天代表着收獲與幸福。
在秋天,牧民們會賣掉吃了一整個夏天的草的牛羊,短暫地結束颠簸的游牧生活,回到春秋定居點稍事休整。
而那些在躁動夏日裏收獲了愛情的年輕男女們,則會在秋天舉辦盛大而隆重的婚禮。
回程的轉場,兩家人依舊結伴而行,蘇力坦終于放下固守半生的執念,第一次選擇了雇用貨車。
轉場前夕,艾娜和兩個孩子帶着繁重的大物件坐着貨車先行回村,剩下的四個勞力則依舊沿着來時的牧道驅趕牛羊駝馬,緩慢有序地遷徙。
相較于來時,祁正印的進步頗大,如今已經能夠獨擋一面驅策整個駝隊,手持短鞭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遠遠看着,像極了一個真正的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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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能走近,一走近便發現她仍然是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秋高氣爽,雲霞若帶,擠擠挨挨地堆浮在天空的邊緣,為底下的山川河流賦予上一抹澄黃的暖色。
有一天傍晚,阿依努爾忽而驅使馬匹行至駱駝領隊小祁的身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壓低聲音嬌羞沖她說道:
“我準備和賽力克結婚。”
這無疑是件天大的喜事。
祁領隊聽聞此訊,打從心裏為她的好朋友感到高興,暗暗思忖着送她一件稱意的新婚禮物。
但準新娘本人卻在說完喜訊之後立馬轉了臉色,漂亮的大眼睛裏露出隐隐的擔憂,嘆着氣說:
“就怕爸爸不會同意。”
他們家的情況特殊。
努爾江常年病痛纏身,艾娜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家裏就這麽一個獨女,賽力克亦是家中獨子,而且還是外村的,若是阿依努爾真的嫁過去,那他們家就沒人放牧了。
所以努爾江一直希望她能找一個本村的小夥,最好家裏面還有其他的兄弟,如此一來,便能讓女婿上他們家來幫忙放牧。
先前也不是沒有幫她物色過合适人選,但阿依努爾始終不肯松口,為此父女倆不知吵過多少回。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祁正印覺得阿依努爾和徐寶寶是同一類人——堅定、勇敢、有主見,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也敢于拒絕不想要的一切。
英勇得像個鬥士。
只是再強悍的鬥士,也有不可觸碰的軟肋。
徐寶寶的軟肋是她對于人性過分善良的期許,阿依努爾的軟肋則是艾娜——那個一直以來無條件支持着她,卻在家中沒有任何話語權的媽媽。
她大可以為此和父親徹底鬧翻,勇敢無畏地去追逐自己的幸福,但艾娜卻永遠無法離開那座小小的白色房子,和她緊緊依附于丈夫的生活。
阿依努爾實在太過了解自己的父親。
努爾江絕不會放棄他的羊群和馬匹,更不會放棄他依賴半生的游牧生活,而她的媽媽也必将受此牽連,被迫與他共同面對颠簸不休的命運。
但面對如此兩難的境地,這個明亮而熱烈的哈薩克姑娘,卻只是短暫地嘆息片刻,便立馬恢複昂揚的鬥志,對着一旁的好朋友展露出開朗的笑意:
“不過沒有關系,你跟我說過,生命自會找到出路,總會想到辦法的。”
她這樣說着,立在高高的馬背上,于蕭瑟的秋風裏笑得璀璨如歌,無垠的荒漠在她的襯托之下,也仿佛開出了絢爛的花海。
祁正印很想糾正她,這句話并不是自己說的,而是一句虛幻的電影臺詞,但想了一想,卻覺得沒有必要。
因為她意識到,立在她面前的這個異族女孩,擁有着真正對抗命運的無限勇氣,亦或者說——
她既是命運本身,犯不着另尋出路。
龐大的遷徙仍然還在繼續,牛羊總是無憂無慮,吃飽了走,走累了繼續吃,周而複始,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一行人在路上遇到了前去草場巡視的朝戈,從他口中得知,帕麗亞回到阿貢蓋提不久便離開牧場,經由托肯介紹,去了縣城裏的飯店工作。
從最基礎的服務員做起,現在已經是後廚的幫工。
提起帕麗亞,朝戈不免要故意揶揄巴太兩句:
“我的巴太朋友,你估計是要後大悔了!搞不好帕麗亞以後真的能當大廚,開飯店當老板娘呢!”
此言一出,大家哄笑起來。
祁正印也跟着默默地笑,卻不是笑話那個被調侃的哈薩克青年,而是替帕麗亞開心,她擁有那樣難得的天賦,不試一試真的太可惜了。
但身側的男人卻并不是這樣理解,望見她也跟着笑,當即沉下臉,悶不吭聲繞到羊群後面去了。
心思敏感的漢族女孩第一時間察覺他的異樣,卻沒敢跟過去——這麽多眼睛盯着,她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晚上,才敢偷偷摸出帳篷,去羊圈旁尋覓他的身影。
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天穹一片透明的墨藍色,月光皎潔明亮,繁星爍爍,美得宛若一幅中世紀的油畫。
女孩朝着悶頭不語的年輕男人靠攏半步,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塊幹馕遞過去:
“剛烤好,還是熱乎的。”
假裝數羊的哈薩克青年感受到手背上傳來的溫度,本想繼續晾着她,卻又架不住她的主動示好,到底還是伸手接了。
又沉默片刻才質問道:
“你為什麽笑?”
他便是為這事,生了整整一下午悶氣,偏她還故意裝作視而不見,連哄也不來哄一句,和阿依努爾走在前面有說有笑,簡直讓人氣上加氣。
祁正印卻是有些手足無措,她大概明白自己确實不該跟着笑,卻也不知如何彌補,埋頭想了一會兒,才試探着問他:
“我們去看星星吧?”
聞言,身旁的人眸光一動,卻沒有開口接話。
于是她又想了一想說:
“那我們去看湖?”
他扭頭瞥她一眼,卻還是不說話。
這下可算是把她難住,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索性破罐子破摔道:
“那要不早點睡吧!”
此言一出,瞬間就讓某個本來臉色已經有所緩和的男人再度冷下臉來,幽幽地向她投去一記不善的目光。
祁正印被他看得心中一顫,下意識要往後躲。
身前的人卻沒給她這個機會,一伸手便将人拉回去,只是力度沒有掌握好,有點過頭,直接把人拽進了懷裏。
時間有那麽一剎那的靜止,萬籁俱寂,連羊群都莫名安靜下來,若有似無的晚風中,只聽得到不安分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咚咚……
一聲比一聲更急促。
朦胧月色下,卻有人故意将錯就錯,又将人往懷中攬了一攬。
女孩的身軀就像溫暖柔軟的淺色絲絨,輕輕地撫平他心上的毛糙,此時此刻,她既是星星,既是湖。
何需舍近求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