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還有這樣一束光為她而亮
還有這樣一束光為她而亮
沒過幾天,祁正印又一次遇到了帕麗娅。
彼時祁正印正在河邊洗衣服,一不小心踢翻了腳邊的鐵盆,将剛洗好的衣服抖落河中,順着河流的下游越飄越遠。
她急忙踢掉鞋子,就要下河去撈衣服,便看見一個靈活的身影從草場那邊跑過來,僅用一塊搓衣板,便輕松攔下了她被沖走的衣服。
這個人便是帕麗娅。
她依舊穿着那條漂亮的紫色長裙,長長的辮子随着跑動輕輕搖晃,一跳一跳的,像極了花叢裏翩翩飛舞的蝴蝶。
只見她熟練地用單手紮起裙擺,躬身下腰,利落地從河裏撈起衣服,轉頭對着愣在河邊的漢族女孩露出善意的笑容:
“還好,沒有弄髒。”
她這樣說着,将搓衣板放回身後的鐵盆裏,順手幫忙擰幹了濕衣服上的水。
夏牧場的午後陽光很好,滿目淺金,落在流動的溪水裏一片波光粼粼。
兩個女孩因為這個小小的插曲,自然而拘謹地湊到一起,并排坐在石頭上繼續洗衣服。
帕麗娅素來少言,祁正印就更不愛說話了,因此兩個人基本沒有交流,只是偶爾目光相接的時候禮貌笑笑。
氣氛有些尴尬,卻并不沉悶。
直到衣服快要洗完的時候,那個羞澀的哈薩克姑娘才終于鼓起勇氣主動與身旁的漢族女孩說話,語氣裏透着些隐隐的怯意:
“我聽他們說……你是從北京來的?”
祁正印笑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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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麗娅似乎被她友善的态度所鼓舞,想了一想,又接着問道:
“北京的房子是不是都特別高,會比阿爾泰山還要高嗎?我聽說滿大街都是飯店,還有不少新疆飯館呢!那裏面做的東西好吃嗎?和我們這裏是一樣味道嗎?”
她一下沒有收住,連問了好些問題。
弄得祁正印一時間也不知道先從哪個答起,心裏卻忍不住微微驚訝——原來這個看起來安靜內斂的哈薩克姑娘,竟還藏着如此生動活潑的另一面。
簡直在她意料之外。
見身旁的女孩遲遲沒有作答,帕麗娅這才意識到自己問得太過着急,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假裝埋頭整理衣服,不再說話了。
祁正印卻是認真地想了片刻,耐心回答她道:
“其實北京的房子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高,很多地方都會限制建築物的高度,上海深圳那邊可能會更高一些,但也不會比阿爾泰山更高。大街上的飯店确實挺多,各種菜系都有,也有很多新疆餐廳,不過……”
她說着有意頓了一頓,望着身旁的女孩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都沒有你做的好吃。”
這突如其來的誇獎讓旁邊的哈薩克姑娘瞬間瞪大眼睛,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欣喜。
“真的嗎?”
她激動得甚至忘記自己此刻正身處河邊,腳下一滑,差點連人帶盆跌進了河裏。
祁正印慌忙伸手拉了她一把。
兩顆腦袋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發出砰地一聲巨響,直撞得她們眼冒金星,扶着額頭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河邊微風輕拂,裹挾着清冽的水氣,落在身上一片舒爽。
女孩們相互攙扶着坐回石頭上,揉着依舊隐隐作痛的額頭,淺淺地相視一笑,逐漸打開了話匣子。
帕麗娅告訴她,自己從小就特別喜歡做飯,個子還夠不到竈臺的時候,就已經踩着凳子開始下廚了。
她還說,她也很想像托肯那樣,去縣城裏的飯館打工,倒不是為了掙錢,就是單純地想跟着師傅學藝,做飯給更多的人吃。
但家裏人卻不同意,長輩們覺得姑娘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結婚生子,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能嫁個好男人,這輩子便算是圓滿了。
言及此事,這個不過才剛滿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孩長長嘆了口氣,面露惆悵道:
“媽媽和舅舅都希望我能嫁給巴太,他長得好看,手腳又勤快,而且還在馬場裏工作過,牧場裏有很多女孩都喜歡他,其實我也很喜歡他,只是……”
她說着突然停下,放下手中正在搓洗的衣服,舉目望向了遠方的公路,幽黑的眼眸流露出像星光一樣璀璨的期冀,但同時又被深深的無力感裹挾,隔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只是我更想走出這片深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可是我又很害怕,害怕外面的世界和我想的根本不一樣,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這裏,除了洗衣做飯,放羊喂馬,什麽都不會,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實在太陌生,太遙遠了。”
聽到她這樣說,祁正印怔怔側過頭去,望向那個逆光中單薄而堅韌的側影。
恍惚中,她仿佛看見了曾經的那個自己——那時候的她,也如帕麗娅這般茫然迷惘,一邊暗暗憧憬渴望着自由,一邊又被現實所深深束縛,日複一日地被消磨,被侵蝕,被摧毀。
直至面目全非,徹底絕望。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在更早以前,眼前的這個哈薩克姑娘,也有着阿依努爾那樣的燦爛和明媚。
這不禁讓她心生感傷,埋頭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道:
“其實在沒有來這裏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獨自走那麽遠的路,接觸那麽多從未想象過的事物,認識那麽多從前根本不可能産生交集的人。”
她說着迎向女孩投過來的澄澈目光,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若有所指地溫柔反問道:
“可是你看看我,現在不也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并不敢确定這對于眼前的異族女孩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也許會是一種充滿善意的安慰,也或許會是一種脫離現實的教唆。
但她卻并不後悔說出這些。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的話,她更想把這些話說給曾經的那個自己聽,就算不能改變任何既定的結果,她終究還是會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沼澤裏越陷越深,但至少能讓那個深陷黑暗的小女孩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束光為她而亮,哪怕很微弱,很渺茫,随時可能熄滅。
但這一束光始終為她而亮,永遠為她而亮,也只為她而亮。
這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