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就如天光乍洩一般
就如天光乍洩一般
暮色四合,落日的餘晖朝着群山的凹陷沉沉墜去,天空由金橙逐漸過渡為橙紅,太陽被襯托得熾白如銀,深深地鑲嵌在巨大的彩色天幕裏。
再往下,是大片大片深淺不一的蒼翠。
祁正印穿過白桦林,來到了蘇力坦家的氈房前。
出乎意料的,羊圈裏一片空蕩,巴太還沒有回來。
娜迪拉戴着她最喜歡的紅色小圓帽,乖巧地蹲在竈臺邊看顧柴火,鐵鍋中正炖煮着羊棒骨,濃郁的肉香味混雜在熱氣騰騰的白霧裏,四處彌漫。
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手執鐵勺,掌控着竈臺邊的一切。
她穿着紫色的綢緞長裙,黑色的坎肩上面繡着好看的金色花紋,長長的頭發編成辮子垂落胸前,眼睛大而明亮,長着一張和阿依努爾極為相似的美麗面龐,卻遠比後者更為內斂溫煦。
娜迪拉第一個發現暮色裏緩緩走來的客人,高興地奔迎上去:
“正印阿拜克!”
相較于她的哥哥葉爾達那,小姑娘實在乖巧得有些過分,軟軟糯糯,簡直要将人心都熬化,融成水一般的溫柔。
祁正印俯身将她撈進懷中,寵溺地摸了摸她粉嘟嘟的小臉蛋,從背包裏面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糖果和餅幹。
小姑娘沒想到還有禮物,滿臉不好意思地接過,轉頭便迫不及待跑回氈房,同哥哥分享去了。
氈房前瞬間只剩下兩個互不相識的年輕女孩。
卻是那位溫煦的哈薩克姑娘先開了口,盈着一抔柔和的笑意沖着身前的人說道:
“我們見過,那個記者姑娘來我們家采訪的時候,你幫我拍過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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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樣說着,擡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露出側臉邊三顆連成月牙形狀的小小的痣。
也是看到這三顆小痣,祁正印才終于記起來眼前的姑娘是誰——她是庫蘭的遠房表妹——帕麗娅。
上次她陪徐寶寶去采訪,就是帕麗娅招待得她們。
祁正印雖然将她與一衆青春靓麗的哈薩克女孩混淆不清,卻對她做的羊肉抓飯印象深刻,那無疑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羊肉抓飯,遠比她在任何一家新疆餐廳吃過的都要好吃百倍。
不過令她有些疑惑的是:
帕麗娅家的牧場并不在那仁,而是在幾十公裏外的阿貢蓋提,她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呢?
葉爾達那很快就幫她解答了心中的疑惑。
彼時少年正匍匐在一本嶄新的數學練習冊上,滿臉痛苦地從題海中掙紮出來,有些不耐煩地沖她解釋道:
“她是阿要阿塔給我叔叔介紹的女朋友。”
此言一出,帕麗娅明顯有些害羞,紅着臉放下盤子,小跑着出了氈房。
祁正印臉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固,但很快恢複正常,暗暗擡眸看了一眼消失在門邊的年輕女孩,突兀地放下手中的酸奶,起身告辭離開。
見她要走,葉爾達那卻是頃刻急了,慌忙揚起聲音道:
“你別走啊!我媽媽這次給我買的練習冊實在太難了,你留下吃飯,吃完飯幫我看看!”
身前的女孩卻是去意已決,回頭瞥一眼練習冊的封面,緩慢地說:
“六年級以內的數學,我都教過你了。”
少年被這話噎得一愣,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封面上碩大的“五年級”三個大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緊抿着嘴不說話了。
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竟對這個素來溫和的漢族女孩生出了一絲莫名的懼意。
難不成她被什麽附身了?
葉爾達那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已經暗下來,晚霞被淹沒于厚重的深藍色裏,天幕透着一片濕漉漉的深邃,就如同祁正印此刻的心情一般低迷。
身形削瘦的女孩獨自行走在斑駁的夜色裏,遠山疊嶂,草地遼闊,若有似無的月光在她身後拖曳出一道長長的蒼藍。
她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那個哈薩克女孩——她是那麽好看,又那麽明朗,像一朵開在岩縫裏的紫羅蘭,盛放着質樸而永恒的美麗。
祁正印嘗試着将帕麗娅與那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拼合進一幅畫框,竟發現兩個人般配得渾若天成,仿佛天生就是要緊挨着站在一起的。
這不禁讓她更加失落,深深地垂下了眼眸。
那些如夢幻般美好的場景在她腦海中飛速倒退,裹挾着晦暗不明的心事,躲藏進越來越深的夜色之中。
又經過那片熟悉的白桦林。
她兀自停下腳步,望向樹林深處那棵連根倒塌的白色桦樹,它仍然孤零地橫亘在雜草叢生之間,蒼涼而落寞。
正要轉身離開,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草坡的那頭傳來。
茫茫夜色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慢慢在馬背上顯現出輪廓,奔騰飛踏的羊群接踵而至,氣勢恢宏地爬上草坡,朝着氈房的方向俯沖而去。
是巴太回來了。
樹林邊的女孩下意識朝着他的方向邁出半步,卻又立馬觸電似的縮回來,轉向了相反的方向。
馬背上的人冥冥中感應到什麽,回身看望了一眼白桦林的方向,倏地眸光一亮,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策馬奔了過來。
“你好啊!”
馬蹄聲由遠及近,祁正印聽到那聲熟悉的哈薩克語從斜後方傳來,腳下狠狠一頓,停在了原處。
巴太騎着馬慢慢繞到她身前,偏頭笑看着馬前的女孩,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她似乎神情有異,話到嘴邊溜了一圈,又改口問道:
“又被葉爾達那欺負了?”
祁正印不敢擡頭看他,望着腳底下的枯草緩緩搖頭。
他卻只以為是自己猜錯,又試探着問:
“那是相機又沒電了?”
她還是搖頭,正對着男人的後腦勺裏隐隐透着些沒來由的倔強,雖然她搖完頭就想起來相機确實沒電了,卻并不準備更正,擡了腿便走。
這時候馬背上的人才終于意識到不對勁,翻身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将人攔住問:
“到底怎麽了嘛?”
或是因為有些着急,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失落中的女孩感受到手腕上傳來的溫熱觸覺,心中猛然一顫,條件反射地擡起深埋着的頭顱,倉惶地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月色漸濃,滿地銀白。
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視野裏,年輕的漢族女孩在那雙眼睛裏清楚地看見了自己,也清楚地看見了那個目光灼熱的哈薩克青年。
就如天光乍洩一般,深藏于心中的那份不可言說的恐慌,突然就安定下來。
她先前到底在害怕什麽呢?
簡直庸人自擾。
豁然開朗的祁某人羞愧地低下了頭,有些無顏面對蔓延了一路的胡思亂想,扭捏了好一會兒才再度擡起頭來,壓低了聲音說:
“相機沒電了。”
聽到這個回答,那個還在隐隐為她擔憂的男人多少有些無語,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只默默将手裏的缰繩收緊兩圈,擡了擡下巴說: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明天陪你去管護所充上不就好了。”
他有意将語調放得很輕,怕吓到她,但說出口的話卻猶如一場狂風驟雨落在她的心上,于剎那之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在月光下對視。
倏爾,輕輕笑了起來。
而在他們身後——
星光零落,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