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種很好很好很好的生活
那種很好很好很好的生活
彈唱會結束沒過多久,徐寶寶便離開了夏牧場,她要回到城市裏,繼續她英雄主義的漫長戰争。
祁正印将她送到牧場門口的木牌,陪着她一起等待開往縣城的貨車。
天氣很熱,陽光灼目,曬得人睜不開眼。
兩個人并排坐在路邊的樹蔭下,氣氛略顯沉重,她們好像都還沒有學會如何從容地面對分別,各自埋頭沉默着。
空氣裏凝固着靜止的燥熱,風躲藏在看不見的暗處,耐心等候,伺機而動。
恰到好處的某個時機,女孩們默契地擡頭對視一眼,看着彼此沮喪的表情沒來由地笑起來。
笑聲穿過燥熱,也穿過沉悶,最後化作一聲無跡可尋的輕嘆飄散在空氣中。
徐寶寶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一直都沒敢問,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話音落後,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祁正印遲遲沒有接話,倒不是因為她不想接,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她的故事實在太長太複雜,也許根本說不清楚。
便只撿了最重要的說:
“我厭倦了那種生活。”
徐寶寶萬沒料到她會給出這樣的答案,震驚不已,忍不住追問道:
“可是……你過的那種生活不是已經很好很好很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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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連用了三個“很好”,卻還不足以完全表達出內心的震驚。
而要不是徐寶寶今日主動說出口,祁正印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她暗中窺伺、羨慕徐寶寶的同時,後者也在用另一種方式關注着她的一切,羨慕着她的一切。
徐寶寶的研究生學姐與祁正印的表姐恰好是同個部門的同事,她便是通過這樣曲折婉轉的方式,隔着毛玻璃一樣的距離獲取了關于祁正印的許多消息。
她知道,祁正印在所有人忙着高考的時候,通過藝考的方式考上了廣播學院的王牌專業。
她還知道,祁正印大四便進入電視臺實習,畢業後卻放棄電視臺主播的大好前途,進入北外讀研深造,研究生畢業論文曾被刊登于核心期刊。
她還知道,祁正印後來考進了外交部翻譯司,成了專業翻譯員,多次出席重大場合,擔任同聲傳譯工作。
毫不誇張地說,祁正印的每一步都走在所有人前面,而更讓人羨慕的是,她的每一次華麗轉身,都讓人嘆為佩服。
這個世上好像就沒有她做不成的事,她總是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幾近完美,仿佛只要她想要,就能輕易得到。
後來,徐寶寶還聽說,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是外交部某位高官的孫子,兩個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只可惜在那之後不久,學姐就從原來的單位離職,所以徐寶寶也不知道後面究竟發生了什麽,才導致一個本該活在世界中心的人物,奇跡般地出現在了如此偏遠的北疆之北。
但她又隐隐察覺,這一切或許都有跡可循。
世界的本質是永恒公平,那些太過美好的東西背後,往往隐藏着同等分量的殘忍。
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悄然響起,由遠及近,朝着被樹蔭籠罩着的女孩們緩緩駛來。
祁正印率先站起身來,擡眼望向貨車的方向,她知道,已經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但她覺得自己有義務為這場珍貴的重逢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于是緩緩開口道:
“希望有一天,我們再相遇的時候,都已經不再羨慕彼此。”
她不再羨慕徐寶寶的肆意、自由和勇敢,徐寶寶也不再羨慕她的光鮮、完美和順遂。
貨車熄火,靠着路邊停穩,又是那個擁有和塔木提一樣泛紅面龐的司機,他笑着從駕駛室探出頭來,看向路邊相擁在一起的兩個漢族女孩。
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但什麽又都完全不同了。
躲藏在暗處的風終于找準機會,毫不留情地吹起來,蠻橫地打散汽車遠去的尾氣,攪亂蟄伏于空氣裏的熱流,将這個安靜的下午狠狠撕碎,随手抛棄在四下無人的曠野裏。
恢複形單影只的漢族女孩擡腿往前邁了幾步,走出樹木籠罩下的蔭蔽,回身望一眼公路盡頭連接城市的方向,緩緩背過身去,堅定地走向了更深更廣闊的草原。
祁正印曾經在書裏看到過這樣一段話:
女孩被架在高高的塔臺之上,所有人都只看到她的美麗和光鮮,卻對她腳底下的尖刃視而不見。
世人的目光就像冰冷無底的深海,将她活活溺死。
而在她死後,卻被冠以亵渎命運的罵名。
也許很難有人能明白,那種很好很好很好的生活,便是祁正印一直被囚禁的高塔,但好在這個孤獨脆弱的女孩,如今已經擁有了走下高塔的勇氣。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無比堅信。
徐寶寶離開之後,夏牧場有一段短暫的沉寂。
偶爾會有牧民上門來問之前的采訪會不會在電視臺播出,如果播出的話,在哪個頻道可以看到,但更多人關心的卻是那位漂亮的記者小姐什麽時候再來,他們準備了更多的故事,等着到時候講給她聽。
面對諸多問題,祁正印卻一個也沒法回答,索性便将問題全部記下來,等着有空上縣城一并去問。
也是徐寶寶走了以後,祁正印才想起來,當初托她幫忙買相機的時候,還讓她幫忙洗了一張照片——轉場時那對自駕游情侶幫忙拍的合影。
祁正印從徐寶寶給她留下的一大堆東西裏面翻出那張照片,放在燈下細細端詳,目光不自覺被那個過分好看的年輕男人所吸引。
照片裏的人微揚着下巴,眸光微垂,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看見什麽好笑的事情,卻為了刻意維持高冷而強行斂起笑意,呈現出一種微微的割裂。
當然,同樣割裂的還有照片中的她本人,簡直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活生生被拍出了逼良為娼的即視感。
所以……
這就是他看見的“好笑的事情”吧!
反應過來這一點後,祁正印再也無法直視手中的照片,燙手似的塞進枕頭底下,蒙上被子睡了。
真希望一覺醒來就能徹底忘掉照片的事情。
但她的願望卻沒有成真。
阿依努爾很快發現照片,開心地拉着艾娜湊在一起看了許久,又鄭重其事地翻出一個相框将照片裝裱起來,還多次催促她将另一張照片給蘇力坦家送過去。
祁正印糾結許久,最終選擇了妥協。
那一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換上艾娜給她新繡的坎肩去送照片,走到半道卻又折回來,改主意傍晚再去——只有這個時間,巴太才一定在家。
彈唱會過後,他們還一面都沒有見過。
明明沒有幾天。
她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