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發出的求救信號
她發出的求救信號
賽力克家的氈房距離舉辦彈唱會的地方并不遠,姑娘追結束之後,便跑過來邀請大家去他家裏做客。
夏天的草原陽光充沛,澄黃明亮的光線均勻地鋪在年輕的哈薩克男女身上,照亮他們青春而美麗的面龐。
阿依努爾低着腦袋将故意湊近的哈薩克小夥推開,嘴上說着“誰要去你家做客”,轉頭卻沖身前的女孩們露出按捺不住的目光,殷切地問:
“你們想去他家做客嗎?”
祁正印着實忍俊不禁,配合地沖她點了點頭,一旁的徐寶寶也跟着笑起來,舉起雙手贊成。
可哪裏是她們兩個想去,分明是某個哈薩克姑娘陷入了她的愛情。
挂心隔壁騎射比賽的祁正印本想動身前去賽場上看一眼,卻被阿依努爾不由分說地拽了回來。
春心萌動的姑娘此刻正迫不及待地要去奔赴她的情郎,容不得半點耽擱。
祁正印便也只好順着她了。
反正彈唱會明天才結束,想來巴太也不會這麽快回去。
她還有大把的機會。
賽力克陸續又叫了幾個相熟的夥伴,一群年輕的男孩女孩策馬縱歌,歡快地朝着草場更深處啓程。
天氣很好,萬物明媚。
阿勒泰的風總是如此善解人意,安靜的時候格外輕柔,熱鬧起來又飄逸靈動,行走在這樣變幻無窮的風裏,連人心的褶皺都被悄然撫平。
賽力克的父母是一對熱情淳樸的中年夫婦,盛情款待了兒子帶回家中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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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衆人在空地上生起篝火,多才多藝的哈薩克小夥彈奏着冬不拉,姑娘們随歌起舞,鮮豔的裙擺随着踢踏的舞步飛揚起來,宛若一面面青春的旗幟。
祁正印盤坐在熱鬧的人群裏,跳動的火光掃過眼眸,倒映出大家因為年輕而四處流溢的快樂。
天幕裏并沒有一顆星星,一片寂靜的深藍,但她卻覺得此刻正在目睹群星閃耀。
衆人之中就屬徐寶寶玩得最瘋,喝的酒也最多,一杯接着一杯,豪放不羁的架勢赫然震懾全場。
連賽力克的爸爸都忍不住打趣:
“這個漢族丫頭可真能喝,我們家的酒都要被她喝光了!”
然後所有人就開始大笑起來,笑聲宛若不斷疊起的海浪,争前恐後地往沙灘上拍打,徐寶寶便越發興奮起來,豪邁地又添了一大杯。
酒液是紫紅色的,喝酒的女孩也仿佛被染成了紫紅色,鮮豔熱烈的深處藏着不可言說的無名憂愁。
冬不拉的樂聲未有間斷。
曲調悠揚的時候大家便圍在一起安靜聆聽,節奏歡快便盡情舞蹈,跳得好不好不重要,聽不聽得懂歌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絕不能浪費如此盛情難卻的美好夜晚。
一直到下半夜,人群的溫度才逐漸消退。
徐寶寶終于有了些醉意,借着酒勁沖着老同學賣力撒嬌,吵着鬧着要去看月光下的喀納斯湖。
祁正印本想勸她明天再去,但低頭瞥見她眼中那一瞬閃過的脆弱,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好在喀納斯湖并不遠,走過去也就花了不到半個小時。
與其說是湖,其實更像一條河,水域長而蜿蜒,深深地陷在峽谷裏。
白天時,湖水呈清澈的湛藍色,此刻被夜色所暈染,化成一抹深邃的淵青。
徐寶寶仍處于半醉半醒的狀态,斜斜地站在湖岸上,風吹亂她的頭發擋住臉龐,看不清表情。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月光下的喀納斯湖邊聊天,聊她們已經模糊褪色的學生時代,聊這些時日在夏牧場的所見所聞,聊剛才在篝火旁新認識的朋友,聊那個馬上就要正式發布的博客專欄。
期間有一段短暫的沉默。
徐寶寶擡手将淩亂的頭發別到耳後,倏地幹笑了一聲,有些突兀地說:
“其實有件事情騙了你,不是我想辭職,而是報社要逼我走。”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猶如一潭深泉,但身旁的人卻明顯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湧動。
說起來,徐寶寶的職業起始并不坎坷,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順利。
她在校期間便深受導師重視,研二的時候就已經被推薦到報社實習,畢業之後順利地留在了報社,又因為能力出衆,在同期采編還跟着師父屁股後面撿邊角料的時候,她就已經可以獨立撰稿,占據重要版面了。
在徐寶寶的職業規劃裏頭,再熬幾年,不指望能擠進總編室,至少也能在編輯部裏混個一官半職。
然而她卻忽略了人情交際的巨大破壞力。
她從小便是個不屈不折的性子,見到不平不能忍,遇到不公不能咽,做新聞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就像當初在學校裏,她明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歡祁正印,卻偏偏要當着所有人的面朝她伸出手去。
她始終無法違背內心,也始終不願被磨平棱角,只是像這樣的性格,卻注定要在職場上遇挫。
在不知道第幾次回絕掉主編給出的無理選題後,徐寶寶被一紙調任書從要聞部流放到了副刊部。
但縱是如此,她也沒有氣餒,反而越挫越勇,硬生生憑借敏銳的選題嗅覺和過人的實力将副版面做成了主版面。
甚至一度壓蓋主版面的鋒芒。
她原本以為,這将是她重回要聞部的重要砝碼,但卻再一次被現實狠狠上了一課。
這世上誰又會屈居人下呢?
徐寶寶不會,主編更不會。
主編給出的理由十分正當——報社承擔着厚重的社會責任,她的新聞見解雖然獨樹一幟,但言辭觀點過于激進,多次為報社招致非議,在她任職期間,針對她的投訴是整個編輯部最多,也是最激烈的。
這足以證明她的問題。
是以,徐寶寶最後也沒能如願調回要聞部,更無法判斷那些堆成小山的投訴信件裏面到底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只是針對她工作考評的全員投票卻再次讓她如堕冰窖——
竟然有超過半數的同事給她打出了“不合格”的評價。
投票結果公布的那天上午,從不抽煙的徐寶寶站在報社樓下抽完了整整一包煙,眼神逐漸從憤怒轉為麻木。
她冷笑着扔掉手裏燒到指尖的煙蒂,轉身上樓拎包,徑直去了體檢中心。
算上實習的時間,她已經在報社待了整整三年,但因為一直忙着全國各地跑新聞,每年單位發的體檢卡都沒有機會使用。
這一次她終于不再忙碌,于是決定用掉那張剛剛新發的體檢卡。
殊不知,體檢結果卻再次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她被檢查出來患有子宮肌瘤。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徐寶寶停止了在說說上的更新,而等她做完手術休完病假再回報社的時候……
副刊部也已經沒了她的位置。
領導打着照顧她身體的幌子,将她調離業務部門,給她安排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閑職,徹底葬送了她的記者生涯。
收到通知的那天,徐寶寶在說說上更新了一條動态:
滿血複活,繼續出發。
而網絡那端給她點贊的人卻根本不會知道,這段看起來積極向上的文字,不過徐寶寶企圖自我欺騙的鬼話。
她原以為自己真的能靠這種自欺欺人的謊話說服內心,放下諸多不甘接受既定的結果,卻意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點贊狠狠擊中。
脆弱不堪的謊言在頃刻間崩塌碎裂,化為尖銳的利器,一寸一寸淩遲她滿是傷痕的髒腑。
她顫抖着雙手在聊天框裏敲打出來的那句時隔十多年的問候,其實是她發出的求救信號。
但幸運的是:
真的有人接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