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窒息
第032章 窒息
“阿兄!阿兄!”
這呼喚的聲音稚嫩而熟悉, 隔着朦朦水幕,良久才終于将謝元貞從虛無的邊際一把拉了回來。
“阿——”謝元貞掀開一條縫,金燦燦的景象似乎還在晃動, 充斥着夢幻的斑斓, 于是他又閉上眼重新張開, 才嘶啞地叫了聲阿蠻。
午後溫和的陽光灑在謝含章的身上, 照得她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她對此渾然不覺,只噙着淚,一顆顆不要錢地往外撒。
“阿兄!”她捉見阿兄微弱的動靜,愣了一下,随即脫力地跌進他的肩窩裏,抽抽嗒嗒, “阿蠻好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謝元貞摸着阿妹的小手臂,閻王殿前做了常客, 此時他還有餘力開出玩笑, “阿兄有九條命,輕易死不掉。”他順着手臂摸到一頭烏黑的發絲,那裏有些粘膩的涼,“阿蠻快收收眼淚, 再哭就要變花貓了。”
只是謝含章仍是止不住眼淚, 她縱着自己哭了一會兒, 才将謝元貞攙坐起來。
“咱們這是——”
謝含章搖搖頭, 她環顧四周, 這兒的一草一木于她都陌生得很, “我也不知道, 我一睜眼就在這兒了。”
謝元貞也轉了一圈,茫茫江水之外, 舉目便是岸上不遠處的山林。
“沔江自西而向東流,”謝元貞攢着力,努力回憶船在江中的方位,“船家既是在靠近渡口的地方推咱們入水,眼下該到了铎州城東附近。”
謝含章還在揉眼睛,“城東?”
“铎州為三山環繞,淮水過境而入嶺南,”謝元貞怕她揉壞了眼睛,輕輕扯開她幼嫩的手指,“城東的話——眼前這座想來便是越絕山。”
謝含章的眼睛早已一片通紅,謝元貞不讓她亂揉,她忍不住又眨幾下,不由皺起眉頭,“咱們又要翻山嗎?”
謝元貞一噎。
翻過八盤嶺已險些要了兄妹二人性命,铎州雖是謝氏地盤,但不日李令馳攜天子也要來分一杯羹。且公冶骁帶人先行過江,眼下不知正埋伏于何處,想要将他兄妹二人一鍋端了——
“可三山之間皆是馬道,太惹人注目,”謝元貞拂去謝含章額角的水滴,一江寒水抽絲剝繭,帶走他渾身的氣力,此刻他也陷入困境,“再說即便咱們順利翻過越絕山,屆時入城又是一道難關。”
只是難關又豈止眼前?
謝含章擡眸,溫和的陽光直面而來,也變得有些刺人,她隐隐害怕起來,……兄,若是他們不認咱們,咱們豈非羊入虎口?”
“只是天下之大,除了從父一家,咱們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呢?”謝元貞垂眸越說越輕,到最後連自己也不忍再說下去。
天下之大,除了洛都謝宅,似乎早已無他二人容身之地。
“黔西天峰府?”
半晌,謝含章冷不丁道:“外兄去年還來過洛都,取笑我小時候尿過他一身。我看——阿兄,你覺得外兄如何?”
謝元貞看出阿妹眼中怯怯,心裏莫名一痛,“外兄倒是個君子。”
“那咱們不如就去天峰府!”謝含章見阿兄贊同,眼睛才又亮起來,将方才的話說完:“天高皇帝遠,想那李氏爪牙再長,總不能伸進外兄的地盤——阿兄,阿蠻又哪裏說錯了嗎?”
她見謝元貞看着自己,眼中神情複雜,才揚起的聲音倏爾又低落下來,人也耷拉成好不委屈的一團。
“不,阿蠻說得很對。”
謝元貞身懷金章,這些時日只顧着要聯手從父報仇雪恨,可一如謝含章所言,他們所想并非一定就是從父所願,萬一——他總得為親妹留一條退路。
他攏起謝含章的雙手,看進她垂落的眼眸,“阿蠻說得對,來日方長,咱們确實可以先去天峰府,再慢慢籌謀之後的事!”
話音剛落,謝元貞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謝含章還來不及高興,頃刻又陷入慌亂之中,“阿兄你還好嗎!”
“無咳咳——阿兄無礙。”
方才謝元貞還道自己剛蘇醒,因而疲累不堪,可眼下卻覺得肺裏像被灌滿了水似的喘不過氣,連說話也越來越費勁。
他怕讓謝含章看出來,只強忍着往別的事上引,“許是方才嗆了水,趁着天色不晚,咱們得先尋個地方生火,将這一身濕衣服都烤幹了,否則入夜可要受罪!”
夕陽西斜,兄妹二人繞進幽靜的山中,許是林中枝葉茂密,陽光泯化不開先前的水汽,他們尋了半天,愣是沒個像樣的落腳處。
“阿兄,你咳得好厲害!”謝含章聽阿兄一路越咳越兇,搶着攔在他面前,“你快坐下休息,阿蠻去找些枝杈來生火!”
“阿,阿蠻回來!”
謝含章猛然回頭,便見阿兄擡手指向山中某處,連喘幾聲才接上話來:“前面似有間茅屋,咱們且去碰碰運氣。”
最後一抹餘晖即将消逝,謝含章順着方向,不遠處确實有間很小的屋舍。
她點點頭,小跑回來做阿兄的拐杖,“阿蠻扶着你!”
饒是屋舍近在咫尺,待兄妹二人走到屋前的空地,太陽也已完全落下了。
屋裏屋外卻是一般黑。
謝含章不敢再往前,猶豫着道:“是主人還未歸家麽?”
她說完便去瞧謝元貞,也不知他聽進幾個字,良久才見他費力地搖搖頭。
謝含章便不說話了。
枝葉簌簌,入了夜斜風便開始橫行,茅屋外有片同樣小巧的田地。謝元貞打起精神上前一瞧,地裏的莊稼似乎剛被冰疙瘩砸過,湊近細看竟沒有一顆幸免于難。
這景象只看得謝元貞心下一沉。
謝含章仍是靜靜攙扶着謝元貞,她跟着阿兄繞着田地走了一圈,又回到屋舍前。
“敢問屋內可有人家?”謝元貞清了清嗓,盡量顯得有力而又不咄咄逼人,“天寒地凍,在下與阿妹濕了衣衫,可否容我兄妹二人入內讨個火?”
無人應他。
兄妹倆一個對視,接着謝含章便壯着膽去敲門——
咚咚咚,
門開了一道縫。
“阿兄——”
謝元貞二話不說,将阿妹拉到身後,腳下起勢,翻掌一推!
兩具屍體面對面,赫然就垂在兄妹頭頂!
謝元貞怔愣一瞬,立即蒙住謝含章的眼睛,“阿蠻別看!”
謝含章卻輕輕扯了扯。
“阿蠻不怕,只是他們為何——”
謝元貞倒忘了,論駭人,彼時洛都城東的山洞之外,恐怕尤勝于眼前光景。
挂在梁上的夫妻額前還有血跡,但又不像毆打所致,更像是被什麽東西砸出的滿頭傷。
“河內兇,河東兇亦然——百姓苦啊。”謝元貞嘴唇翕張,半晌只說了這一句。他松開手自己往前走,聲音悶悶的,“阿兄解他們下來,入土為安。”
謝含章立即跟上前,“我幫阿兄!”
兩人安葬完這對夫妻,又在屋內翻找好一會兒,實在沒翻着适合孩童穿的衣服。謝元貞卻不敢再耽擱,他将謝含章包成一身不倫不類,又攏起被子蓋在謝含章身上,“阿蠻先穿着,阿兄去獵些吃食,待衣裳烤幹了再換回去。”
吱呀一聲。
屋子裏實在太安靜了。
謝含章披頭散發,嘴上說着不害怕,眼睛倒睜得銅鈴一般,縮在牆角死死盯着眼前,像要洞穿黑暗背後的一切。
屋外,一聲悠長的鳥鳴驟然響起。
謝含章被那動靜勾去了魂,頓時覺得屋外草木皆兵,不知何時,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漸漸響起,頃刻就将孩童的心髒提到了嗓子尖!
吱呀一聲——
“阿蠻?”
謝含章險些哭出聲來。
她下了床,登登跑到門前,昏暗的月色下,謝元貞正拎一只歪着腦袋的雪兔站在門口,謝含章極目而上,卻看見謝元貞的右手臂像是被劃了一道!
“阿兄,你受傷了!?”
謝元貞咳了兩聲,随即提起兔子捂住傷口,轉身關上門,“入了冬,連雪兔也不好抓,若是沒有鐮刀——不說這些,阿兄烤肉給你吃。”
屋裏的燭油都燒盡了,兄妹二人只能借着窗外的一點亮光,在廚房裏摸索。
謝含章拖着衣衫轉了一圈,見廚房雖簡陋,好歹一應俱全,她看着謝元貞有些笨拙的身影,不由問道:“阿兄,既有廚房,烤肉會不會太麻煩?”
面前的身影頓了頓。
只聽謝元貞似有些尴尬道:……阿兄不會這些。”
謝含章懵懂地哦了一聲,下一刻果真見阿兄更笨拙地搗弄起柴火,遑論月前救民于火的謝小郎君,便是與往日雅人深致的謝四公子也沾不上半點邊兒。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謝元貞終于不負所望,将自個兒也變成了花臉貓。
謝含章看着新奇,想笑她的阿兄,只是轉而天真的笑容又淡了。耳邊柴火噼裏啪啦響個不停,她沉默半晌,突然道:“阿兄,我好想阿母。”
謝元貞沒說話。
謝含章自顧自又說:“他們,他們也入土為安了麽?”
火苗飛舞,猝不及防咬了謝元貞的指尖,他猛然瑟縮,随即低下頭,聲音很輕,“阿兄不知道,也許他們變成了星星,正在天上看着咱們呢。”
謝含章眼睛驟亮,別扭地小跑着出去看屋外的天空,不過須臾又無比失落地回到阿兄身邊。
“白天還是晴空萬裏,入了夜阿蠻卻連一顆星星也尋不着,”謝含章學着阿兄,盤腿坐在地上,不由懷念起半月之前的日子,“還是洛都好,未若柳絮因風起①,假使咱們還在家中,這會兒該能吃上阿母親手做的熱騰騰的湯餅,吃得渾身暖和,然後在院子裏堆雪人玩兒,阿兄們——”
說到某一個字眼的時候,謝含章突然就忍不住哭出聲,“阿兄們也會陪我玩兒!”
冬至那夜的彎刀懸在謝含章心尖,疲于奔命之時她尚不覺得痛苦,此刻安靜下來,舉目無親之時才恍然察覺心尖早已是鮮血淋漓。
“阿蠻,含章——”
謝含章沒哭夠,抽抽嗒嗒擡起頭,看向身旁的謝元貞。
她一擡頭,濃烈的油香便撲鼻而來,只見謝元貞撕下一塊肉遞來,語氣親昵,分明是在哄她:
“兔子腿,趁熱吃!”
火光下,謝元貞也擦了擦眼睛,紅着眼眶胡亂擠出張笑臉。謝含章就接過來狠狠咬下一口,那架勢活像要将方才說的統統嚼碎了,和着血肉全數咽回去。
“阿兄。”
謝元貞将衣裳翻了個面兒,明顯心不在焉,“嗯?”
他等了一會兒,驟然轉過臉,才發現謝含章正幽怨地看着他。
“肉烤糊了,可裏頭都還沒熟呢!”謝含章嘴裏還塞着肉,她含糊說着,既不敢貿然将肉咽下,又不舍得往外吐。
謝元貞不由噗嗤一聲。
兩個人才剛紅過眼,此刻柴火燃燒帶來的暖意綿延四肢百骸,他們索性偷半刻松閑,面對面笑作一團。
只是笑得久了謝元貞便又有咳嗽的征兆,謝含章忙止了笑,将肉一口咽下,認真道:“阿兄,我不嫌棄,真的!”
謝元貞來不及阻止,他搖着頭取回那只沒烤熟的兔腿,雖說謝元貞确實不會這些,但小公子勝在知過而改,第二次就知道要用刀子一點點劃開內裏,要翻來覆去,
要耐心。
又過一刻,謝含章也确實餓了,她接回腿柄,連帶泛焦的皮肉囫囵吞下,大口吃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招呼身邊呆坐的廚子,“阿兄,你不吃嗎?”
“羹飯一時熟,不知贻阿誰②。”
謝元貞喃喃念過一句,轉瞬又打起精神,笑意盈盈,也學起阿妹狼吞虎咽,“阿兄也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帶我家阿蠻去找外兄!”
烤糊的兔肉倒不算難吃,只是兔肉滑過喉管,殘留些許焦炭,更容易誘人咳嗽。
謝元貞不知道這些,或者忙亂之中根本無法留意,只懷疑自己是否吃得太急。
可明明已經松了領口,謝元貞的喉嚨似乎還像被人慢慢用力掐緊了,顯得下咽這個動作格外艱難。
他便松開了剩下的肉。
啪的一聲,肉塊跌進火裏,原本輕揚的火苗被壓彎一些,下一刻又排山倒海地反撲回來。
謝元貞透不過氣了。
“阿兄——”謝含章也扔下半只兔腿,扶着側倒的謝元貞,昏黃火焰前,阿兄煞白一張臉,越看越吓人,“你怎麽還咳這麽厲害!”
“阿咳咳咳——”
謝元貞大張着嘴,一個字一個字地想往外蹦,謝含章就知道他又想說自己沒事,
可眼下又哪裏像是沒事?
謝含章無措地看向周圍,飛快從地上爬起來,方才還道廚房裏趁手的工具不少,情急之下竟是沒個可用的,就連寬大的衣襟也來使絆。
鍋碗瓢盆的聲音不絕于耳,其中一道緊促的喘息聲最是催人,謝含章狠狠抹了把眼淚,聲音顫得不成樣子,“我,我給你燒點兒水,可水壺在哪兒呀,阿蠻怎麽連水壺也找不到——阿兄!”
她甫一回頭,咳嗽聲不知何時已漸漸疲弱,只見謝元貞蜷縮在冰冷的地面,劇烈的胸口起伏難以緩解稍許,謝含章眼中的光跟着一點點晦暗下去,她下意識脫口而出:
“阿兄,你是喘不上氣嗎?”
從前三兄吓自己玩兒,曾說過戰場之上喉頭一刀最是兇險,細長的脖子被開一道小口,縱使再身強力壯也會活生生被憋死。
後來謝含章知道三兄其實從未上過戰場,
但那句話卻不是假的。
“阿兄——”謝含章跪了下來,無邊的恐懼蔓延籠罩全身,一時将她困在離阿兄幾步開外的牆角。
謝元貞透不過氣。
他想告訴謝含章別害怕,想說興許一會兒就好了——謝元貞并不想死,也不能死,至少現在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但要說的話太多,謝元貞此刻就連半個字也逼不出口,他揪着胸前的衣襟指尖泛白,窒息的黑暗幾乎快要完全吞沒了他。
哮鳴與烈焰融為一體,謝元貞貼着冰涼的地面,逐漸閉上眼睛。
真的要死了嗎?
謝元貞無力施解眼前的死局,他的神智只被最後一根弦松松牽着,眼見真的快斷了。
窗外突然又起一聲嘯鳴。
謝元貞眉睫隐隐顫動,這樣俊逸的聲音自己似乎在哪裏聽過,那裏有朔北的味道,帶着大漠曾經遼闊的風聲,勾起謝元貞睜開雙眼的強烈欲望,他突然很想看一看,那究竟是誰的鳥兒?
下一瞬,謝元貞便了然。
是赫連誠的。
白鹘又叫了幾聲,悠揚的聲調盤旋頭頂,仿佛在指引謝元貞重新找回吐納的節奏,謝元貞無力抵擋,他渾渾噩噩地将那點好意全盤接收,清冷的眼淚莫名從眼角滑落,洇濕了青灰色的磚石地面。
寒谷丹,
另一顆寒谷丹也在起作用!
謝元貞模糊地想着,極為短暫的五感盡失之後,滅頂的窒息感果真在一點點消退,也許再使一點兒勁,自己就能掙脫沉重的眼皮,重新醒過來!
“阿兄?”
謝含章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一切,兄妹連心,她察覺到謝元貞似乎在慢慢好轉,于是終于提起勇氣爬了過來。
阿蠻。
發不出聲。
“阿兄,你好些了嗎?”
謝元貞指尖一動,謝含章便立即抓住了那只手,她摸着髒污不堪的裹簾,極小心地開口問他,生怕一個重音就将奄奄一息的阿兄給弄碎了。
謝元貞渾身發麻,他任謝含章抓着自己的右手,眼前一片金星。謝含章的恐懼與痛楚自手掌傳來,他極其緩慢地點點頭,張開嘴無聲地安慰道:
阿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