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靈獸
第033章 靈獸
那幾個字一如隐隐的漣漪, 謝含章卻讀得清清楚楚。
“阿蠻不怕,阿蠻憑什麽害怕!”
謝含章不由放聲大哭,她将自己折磨得上氣不接下氣, 對先前的畏縮追悔莫及, 恨入骨髓。
此時的屋外, 另一隊人馬也在悄然逼近。
“官爺, 不如咱們往山中去瞧瞧,興許能找着逃犯的栖息之地!”
細密的汗珠凝在公冶骁的額角,他幾乎要沒了耐煩,一把揪起漢子的衣領,咬牙切齒,“我告訴你, 今夜若是空手而歸,回去有你好看的!”
河岸邊的山腳下, 二三十個士卒人手一根火把, 賈昌則趁機靠着大樹喘息,在此之前,他們一行已被這自稱有逃犯下落的漢子遛了近兩個時辰。
距上次傳信已然過去多日,他們這一行人雖入了铎州地界, 但礙于李令馳與大駕未至, 更重要的——
是謝氏兄妹至今仍未伏誅。
公冶骁自是沒得交代, 可賈昌即便算個跟班兒, 也是難辭其咎。
只是事寬則完, 急難成效。铎州不比朔北, 冬季雪後行跡難藏, 入了冬,這鬼地方光打冰疙瘩, 竟是半點雪粒子都不下。且陰濕與黑暗掩蓋了往來蹤跡,因而憑他們摸索大半天,也摸不出謝家兄妹的準确動向。
那漢子瞧着可比公冶骁還要焦急,只見他三指朝天,端的信誓旦旦,“小人指天為誓!只要他們沒淹死在江中,必定是會漂到這附近的呀!”
此前公冶骁聽這人說謝家兄妹墜了河也持懷疑,不過細細聽他陳述渡江經過,才覺得這倒也像是謝元貞的作風。
人興許就在眼前,公冶骁好容易抓住點蛛絲馬跡,自然不能輕易放棄,于是他剜了漢子一眼,揮手道:
“走!”
那漢子被警告過,便更加賣力,猴兒似的東竄西跳,不多時他突然大叫一聲,沖着前方樹叢間的一處興奮地喊道:“官爺,前頭似乎有間屋舍!”
衆人循聲而去,不遠處幽暗的光點明滅,果真是間屋舍。
話音剛落,那漢子又更近了些,他貓着腰窺視屋舍外的天頂,似乎還能瞧見幾縷若有似無的青煙。
“官爺,”他哈着氣奔回來,眼冒精光,“這茅屋正冒着炊煙吶,我去敲門!”
“慢着!”
公冶骁喝住漢子,免得他打草驚蛇。他自己則帶着一小隊人先潛入屋舍附近的樹叢中,眼見那屋舍門窗緊閉,屋內燭火搖曳,似乎還有人影掠過,他這才一個揮手——
當即便有一個士卒悄悄上前去。
公冶骁在林中靜候,不多時那士卒便回來禀報:“頭兒,屋舍附近有兩座新起的墳茔,且那地裏好好兒的菜被冰疙瘩砸得不成樣子,若這茅屋真有人住,又怎會置之不理?”
公冶骁點點頭,又是一個擡指。
那人領了命,這次是光明正大走到屋舍門前,只見他清了清嗓子,揣出幾分笑意——
“主人家多有叨擾,天黑山路難行,我等一行采藥郎遍尋不着出路,敢問主人家可否開門為我等指點迷津?”
屋內,謝元貞已然緩過勁來,謝含章看着阿兄又好好的,膽子也大了不少,聞言便要去開門。
“慢着!”
她剛轉身,便被謝元貞拉住衣襟,只見謝元貞眉間陰霾密布,壓低了聲音道:“既是采藥,如何會不認得山路?”
屋外同時,那士卒耐心等着,可好一會兒過去,屋舍裏的人既不開門,也不吭聲。
那士卒便往叢林這邊望過來,随即他又重複過一遍,待到第三遍的時候,甚至直接上手去敲那木門。
就是沒動靜。
“圍起來!”
公冶骁當即派人将屋舍團團圍住,多日辛勞眼見就要功成,他言辭間早已按捺不住激動,“謝元貞,洛都民巷九曲十八彎,還有個狗洞讓你兄妹二人鑽。眼前這破屋卻不足巴掌大,我看你今夜還能如何逃脫我掌心!”
說完他便要帶頭沖進去,可身後的賈昌一把拉住他,見公冶骁轉過一張殺氣騰騰的臉,他瞥一瞥眼角,反去看站在身後的漢子。
士卒驟然分列兩側,那漢子冷不防冒了尖,心裏有些忐忑,“官爺,您瞧着我——是要我去引那兄妹二人麽?”他苦着臉擺擺手,不由往後退了幾步,“不可呀官爺,那小郎君武藝高強,小人又如何是他對手!”
說完那漢子還想再退兩步,身後卻有士卒橫了出來,腰身一轉,隐隐漏出半寸寒光。
那漢子慌了神,霎時不敢再動。
兩個校尉一對眼,公冶骁轉而笑起來,“我才想起來,那告示上可是寫了酬金?”
那漢子一聽事關銀錢,愁雲頓時盡消,他搓搓手,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是是!官爺您是——”
只見公冶骁笑得愈加柔和,“既然路已帶到,來人——便帶這位郎君回去領賞罷!”
那漢子連連彎腰,道謝的語調更輕快不少,“多謝官爺!小人多謝官爺!”
他身邊的士卒仍把着刀柄,聽罷并不言笑,只催漢子:“那就快請罷!”
那漢子連連應聲,礙着士卒臉色,不敢再耽擱,接着他十分聽話地轉過身,剛露出後心的瞬間——
便是一記手起刀落。
血濺枝杈,收刀入鞘之時,幹癟的頭顱滾落山去,繼而磕在石壁上,猙獰的五官恰正對着方才的屋舍。
圓睜的雙目之下,烏紅而皴裂的嘴角顯然還維持着轉身前的弧度,只是此刻被濃濃的鮮血澆灌,讓人再也看不清下一個神情。
公冶骁這才轉回去,對着屋舍高呼:“謝元貞,出賣你的人我已經殺了,你為何還不敢正面示人!”
“頭兒,要不一把火——”
這時賈昌攔住那士卒,只見他往四周一掃,“你瞧這兒才剛打過冰疙瘩,入夜山中又濕寒,可不比北地洛都的磚石巷牆,一把火也能燒起來!”
公冶骁點點頭,于是指使方才要放火的士卒,“你,去把門砸開!”
那士卒猝不及防,“頭兒——”
“去!”
公冶骁治下之嚴酷,那士卒聽罷不敢再推诿,只拔了刀,裝着膽上前去砸門,屏氣凝神之後砰的一聲——
沒人。
那士卒自是不敢貿然闖進去,他裝模作樣地往門內探看,随即半側過臉,詢問公冶骁的意思,“頭兒,莫不是他們已經離開?”
公冶骁卻是一聲冷笑,眼中閃過一絲淩厲,“這小子慣會耍人的,将那火把給老子丢進去!山中濕寒,老子就他娘的翻過來燒!”
火光如霹靂,頃刻向屋內四處蔓延。
倏爾,屋內火勢洶湧,熊熊烈焰猖獗,不時往外吐着火舌,又将那士卒逼回公冶骁身邊。
只是茅屋本就不大,士卒眼見火焰充斥屋舍,不由道:“頭兒,這都燒成這樣了,咱們還要留在此地麽?”
公冶骁一眼不錯地盯着屋舍,并不看他,“怎麽,你等不起這一時三刻?”
“屬下不敢!”
公冶骁不僅要候這一時三刻,還要親眼見到謝氏兄妹的殘渣斷骨!
廚房內,謝元貞聽聞公冶骁要放火燒宅,提前打濕了巾帕包住自己與謝含章口鼻,“阿蠻,待會兒你可要看仔細了,阿兄幫你盡力抵擋他們,你瞧準了時機就跑,跑得越遠越好!”
謝含章沒反駁,但眼中滿是不舍。
“你替阿兄,替二親與諸兄活着!”
一夜還未過,謝元貞隐隐覺得謝含章似乎有些不一樣了,無奈離別太短,想叮囑的太多:“切記日後不要輕信任何人,從父也好外兄也罷,他們若是肯幫咱們報仇自然再好不過!可若他們不願,那日後阿蠻便隐姓埋名,做個尋常人家的女郎,安安穩穩過這一生!”
屋外,公冶骁定定站着,淺黑色的眼眸被一片火光所覆蓋,倏爾,從那一片中突然冒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公冶骁幽幽彎起嘴角。
“謝四公子,你可算出來了!”他豪氣幹雲,指着屋外的一圈,“上次我輕敵,只帶了區區十餘個兵。今日可是有足足三十人,這排場來送謝府的公子小姐上路,小公子可莫要再嫌棄了!”
謝元貞站在門口目不斜視,一手持火把,只盯着公冶骁,“有你一個,已是足夠惡心我了!”
最後一個字眼落地,謝元貞翻身上前一個掃腿,奪過最近士卒的長刀,轉身就向最薄弱的方向而去——
公冶骁遠遠看着,大喝一聲,“他在給他妹妹開路,擋上去!”
當即就有十餘士卒一窩蜂迂回,包圍圈原先的薄弱口驟然變成一堵銅牆鐵壁,逼着謝家兄妹步步後退,不過眨眼,身後熊熊燃燒的屋舍幾乎觸手可及,誰知謝元貞腳下一定,突然扔出一只褐色小罐,在士卒舉刀劈斬的瞬間又追着扔出一根火把!
一聲驚天炸響,沖鋒陷陣的幾人當即翻騰倒地,崩裂的陶土碎片深深紮進五官血肉,接連帶倒身後的一衆士卒。
逃脫就在此刻!
倒地的士卒臉龐一片焦黑,隐約還在滋滋冒響,之後撲上前的士卒眼見謝元貞竟還有個陶罐,也不知謝元貞是否還有別的後招,一時都推攘着不敢上前。
兩方頓時僵持不下。
“都給我上!”
公冶骁冷聲再次下令,随即舉起□□,望山之中是謝含章奔跑晃動的後心。衆士卒猶豫片刻,大喝一聲又沖上前。透過再次進攻的士卒縫隙,公冶骁獰笑着一張臉,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謝元貞的陶罐兒快,還是他的□□快!
“阿蠻趴下!”謝元貞目眦欲裂,也不知謝含章是否聽清,衆士卒趁其不備齊刀砍向謝元貞,如此聲勢之下謝元貞終于膝蓋一軟,随即重重紮進潮濕的尖石路面。
陶罐墜地的脆響連着一聲細微的骨折,只見謝元貞嘴角洇血,右手掌心的傷口早已再次崩裂,且由于方才格擋角度太過扭曲,反倒直接壓折了他的小臂!
鮮血一滴又接一滴。
“父親,母親!”
謝元貞從喉底吼出一聲,幾乎是賠上整條臂膀去接公冶骁射出的那一箭!
突如其來的嘩啦啦一片響蓋過箭矢刺透空氣的铮鳴,斑駁的陰影驟然投射在屋舍前的空地上,公冶骁與賈昌仰起頭,登時心下一沉!
“哪兒來這麽多鳥!”
賈昌眼見這群鳥兒個個兒兇猛無比,心裏也沒了底氣,“景曜,這些似乎還不是尋常飛鳥!”
緊随其後的一聲慘叫殷切證實了賈校尉的猜測,兩人循聲而去,士卒中有人已被抓破脖頸,嫣紅的血柱直射半空,這群飛鳥速度之快,甚至可與弩箭相提并論!
公冶骁都沒來得及看方才那一箭,下一刻便拔箭沖入隊伍之中,“分散!一波殺人,一波滅鳥!”
局勢陷入空前的混亂,壓在謝元貞肩上的刀尖驟然離去,他撐着地面,顫抖着斜過臉去看半空——
果真是赫連誠的白鹘。
它竟召來了漫天的同伴。
層層環繞的正中間,白鹘一聲未發,卻始終在謝元貞頭頂盤旋,它見謝元貞終于擡頭看自己,随即便向謝含章逃脫的方向而去。
謝元貞咬牙站了起來,緊接着追随白鹘而去!
“謝元貞!我要殺你,今日我殺定你了!”
洛都時公冶骁就慢了一步,今夜他竟又是重蹈覆轍,尖利的一聲吼叫之下,公冶骁殺紅了眼,他見人就砍,見畜牲就殺,直往謝家兄妹逃脫的方向追去。
不斷有鹘鳥墜落地面,最後的一團聚衆俯沖而下,公冶骁雙拳難敵衆鳥,猛烈的圍攻中,有利爪趁勢劃破他的脖頸,黝黑的皮肉應聲外翻,鮮血直流,他扶着脖子不甘心地往前又走幾步——
終究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