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民亂
第031章 民亂
赫連誠沒吭聲, 只是掃過周圍,有幾個百姓正往這邊看過來。
劉弦随即掩唇壓低了聲音,“屬下想起有個親眷就在天峰府衙署當差, 幾年前探親之時, 曾指點屬下去走他在洛都的門路。”
赫連誠一個眨眼, 只問:“誰?”
“天峰府崔氏——”挂在劉弦嘴角的笑意有片刻凝滞, 但他随即答道:“正是洛都先刺史謝夫人的母家!”
三九籬頭吹觱篥,彼時铎州刺史府衙門外,一個短須長臉的男子身着绛袍,正與門前衙役禀告——
“我乃介州別駕湯恭琦——”冷風刮過這人臉龐,只見他言辭急切,恨不能立時飛身而入, “煩請通傳刺史大人,介州出大事了!”
“別駕請稍候, 小人這便去通傳!”看門的衙役目光老辣, 一聽事關介州,見此人臉色更不敢耽擱,轉身就去衙中回禀。
不過片刻,那衙役一路小跑跨過門檻, 便引湯恭琦往衙內走——
“別駕這邊請, 刺史大人已在偏廳等候!”
“請!”
穿門過廊, 幽深之後便是明亮的府衙內院, 院中一派肅殺, 兩人腳下一轉, 正對的偏廳案幾之上, 青瓷茶盞正往外冒出陣陣白霧。
謝公綽同穿官袍,長須飄飄, 此時正站在階前迎他,眼見湯恭琦走到跟前便是一跪,“屬下——”
“快起,”謝公綽單手扶他,開門見山,“可是饑民又有暴動?”
說完他便轉身踏入偏廳,示意湯恭琦坐下再說。
“大人竟是未蔔先知,昨日城中确有百姓暴動!”湯恭琦跟在謝公綽身後走入偏廳,開口不停,“他們幾番沖破咱們府衙的兵器庫,聲勢浩大臨死不怯,我家大人唯恐傷及無辜而不敢貿然鎮壓,眼下已折損不少士卒——因此他才急遣屬下前來與大人商議!”
謝公綽剛入坐,聽罷又微微俯身,“如今三九凜冬,官府本該例行開棚施粥,百姓怎會突然暴動?”
連年饑荒,江左百姓過的是一樣的苦日子,眼下永聖帝又自顧不暇,各州讨不來一秋雨水,只是光施薄粥,恐怕也挨不了許久。
湯恭琦端的有苦難言,“咱們刺史原是要施粥,只是昨日溫賢王突然造訪,攔在那官府門口,說什麽秋來旱情如火,入冬又遭冰凍,眼下民生危急,懇請咱們刺史務必開倉放糧,抑或調低賦稅!”
謝公綽聽完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我道那日之後怎的再無音信,他慕容述一介貶谪南蠻之人,難道還欲妄圖幹涉他幼侄的朝政不成?何況賦稅又豈是咱們這些州郡地方官員說調就能調的!”
湯恭琦略過那句再無音信,撫掌附和——
“正是這個理兒呀!只是百姓眼睜睜看着溫賢王全須全尾地踏進府衙大門,哪曉得情急之中就出了別的差錯!”
他快人快語,話音落了地才反應過來,不待湯恭琦自圓其說,謝公綽已然發難:“玉生白打了他板子?”
湯恭琦忙癟嘴不敢多話。
謝公綽眉宇緊繃,面色更難看了。
……人也莫怪咱們刺史,這擅闖府衙本是重罪,天子犯法尤與庶民同罪,咱們刺史于律法不虧!”湯恭琦賠着笑,轉口就去論那慕容述的不是,“誰讓那溫賢王在百姓之中威望頗高,此番擅闖府衙又是為民請命。百姓一聽王爺貴體有損,便也不管原委,索性将沉積已久的怒火一股腦兒都撒到了官府頭上!只是別的到還不算什麽,倒是那兵器庫——”
謝公綽哼的一聲,“我大梁水師的兵器庫,豈容一夥子刁民放肆?平日密不透風的防禦工事,難不成都是擺設做給你家大人瞧的?且慕容述是在州府府衙出的事,那夥刁民倒是心有預謀,反先去攻占府衙之外的兵器庫——”他擲地有聲,不聽湯恭琦糊弄,“你來之前,可有查明是誰主使?”
誰知湯恭琦苦出一張臉,“這主使——”
“難不成你家大人也是個擺設,”謝公綽猛一拍案幾,廊下站着的衙役不由側目,只聽謝公綽喝問道:“這麽多年了還是只會捅簍子,不懂得如何收拾爛攤子!”
“大人息怒!”湯恭琦頓時下了案幾,在铎州刺史身前跪地俯首,“實則是那夥子刁民堵在府衙門前強沖不進,慌亂間便有人撺掇亂民去府衙之外的兵器庫!”他擡起半張臉,額前的皺紋深如溝壑,“這眼下正值三九寒冬,年節将至,值守的衙役本就躲懶,也是全然沒料到會突然沖進來一幫百姓。他們怕傷了百姓事後難以交代,這才沒能及時扼制暴動蔓延!”
謝公綽聽着這一堆烏七八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事已至此,也別替你家大人推卸責任!”他擡高幾分音量,話出口似不容反駁,“如今天下大亂,亂世當用重典,眼下之計不如殺幾個領頭的以儆效尤,先平了暴動要緊。否則那些個黃冠草服當真生了叛亂之心,那時可就不好收場了!”
嶺南煙瘴之地,素來有百姓獨占山頭落草為寇,時不時便給官府添亂,有先例諸多,實在不得不防。
湯恭琦卻是相當為難,片刻之後才重重磕地:……!”
“怎麽?”謝公綽拖長了音調,牢牢盯着湯恭琦。
湯恭琦猶豫須臾,然後破罐子破摔,索性跪坐在地上拱手道:“其實屬下也早勸過我家刺史當機立斷,許是大人實在不忍傷了百姓,才容這些刁民犯上作亂!大人可知,早在暴動之前,坊間甚至已有傳聞,說大人——”
謝公綽挺直了脊背,“他們背地裏如何議論本官?”
湯恭琦話在嘴邊,倒是支支吾吾起來。
“眼下只你我,”謝公綽蜷指去叩案幾,那聲音不重也不輕,“別吞吞吐吐的!”
“他們說洛都府尹殉國,南北二謝一脈相承,铎州刺史自然也是忠君之輩,故而不久便會統領嶺南水師,代君北伐!反觀介州刺史龜縮不前,只知魚肉百姓,不如索性退位與賢,讓謝刺史執掌水師兵權。”湯恭琦聲音漸重,眼角眉梢皆是急色,“屬下擔憂,似乎已有士族信以為真!”
廳中一時沉寂。
半晌,謝公綽輕笑道:“究竟是旁的士族信以為真,還是你家刺史唯恐權柄外移,所以心急如焚,遣你前來一探究竟!”
湯恭琦瞪大雙眼,頓時往前跪走兩步,“屬下怎敢!?大人明鑒,我家刺史又豈是如此恩将仇報之人!”
謝公綽又是一聲朗笑。
他心知當年沒直接與玉氏做成親家,反指了個五服之外的無名之女做他的正房嫡妻,玉氏必定心懷怨怼。即便之後謝公綽倚重玉氏,還将嶺南水師兵權交付于他,終究也是宿怨難消!
“罷了——”謝公綽左手撐着案幾,冷風吹進廳內,将他先前的急色拂得一幹二淨,只餘滿目寒涼,“那你此番前來,是想替玉生白求什麽?”
湯恭琦跪得恭恭敬敬,“自然是求大人救介州一命,救嶺南水師一命!”
說完他擡眸,卻見謝公綽悠悠搖頭,“辦法本官已然說了,民怨沸騰只怪他玉生白平日裏虧心短行,即便不殺那幾個鬧事的,他在介州百姓眼中也早已擔不得一錢太守之名,這會子才來求我又有何用!”
湯恭琦聲聲泣淚,再跪走一步卻已然觸及堅硬的臺階,“大人您當真要棄介州于不顧!”
謝公綽別開眼,“那你倒說說,還有什麽好辦法?”
……下蠢鈍,只是惶恐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是任由百姓如此猜忌,積年累月只怕于兩州刺史都不好!”湯恭琦想了一會兒,磕磕絆絆地說:“且我家刺史蒙大人賞識才得嶺南水師重兵之權,每每與屬下提及必定以大人為尊,多年來縱使沒有功勞,也總有幾分苦勞不是?”
謝公綽擡手,“你言下之意,還是想讓本官親自去一趟介州,解了百姓猜疑?”
湯恭琦重重點頭,起了身腰還彎着,“大人德高望重乃江左士族之首,您親自去一趟,可比什麽鎮壓都要管用!”
獨攬民心倒是勝過替君籠絡百倍千倍,謝公綽正愁無法與李令馳抗衡,今日湯恭琦一番話倒是在理:若他謝公綽盡取天下民心,來日師出有名,何愁收服不了天下英豪?
“你這張嘴,倒要将我說成什麽洪水猛獸——”謝公綽皺着的臉終于舒展開來,只見他大手一揮,“罷了!年底水師本就要檢閱,我就當日程提前,順便去平了民怨!只是此次尚有我去走這一趟,經一事長一智,你家大人日後才是真的該長長記性!”
明明是挨罵,湯恭琦卻依舊喜逐顏開,點頭如搗蒜,“多謝大人體恤!”
日頭剛落下,铎州刺史果真雷厲風行,黃昏前接見介州別駕,入夜便要整隊啓程。
依着往常慣例,謝遠山陪老父出門,謝雲山便留守家中照顧。出發之前,謝雲山與大兄扶着父親上車,沒來由說了句:
“百姓雖有猜疑,但倘若父親當真出現在他們面前,會否适得其反?”
兩兄弟視線交錯,只見謝公綽腳步一頓,随後還是上了車。謝遠山便垂下簾子,沉聲道:“那也得去瞧了才知道!”
車輪轉動,謝雲山神情滿是凝重,他就站在謝宅門前,一路目送父兄,直至車馬漸消,再也捉不見半點影子,才撤身回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