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失之
第030章 失之
“老貉奴, 你這是做什麽?到手的賞金就這麽沒了!”
那漢子揪起船家衣領,雙目猩紅,簡直瘋了一般。
船順流而下, 起初還能遠遠瞧見江面冒出的腦尖, 不過須臾便如同石沉大海。
旭日升起, 船家眯了眯眼睛, 迎風笑起來,“老漢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鼠目寸光!”只是眼下為時已晚,那漢子推開船家,不過是來得及扒上船沿咒罵一聲。
前路是铎州城。
“東翁,咱們不先去铎州麽?”
劉弦随赫連誠下了船,見赫連誠要解衣袍的帶子, 不由問了一句。
他們錯過昨夜開往铎州的最後一艘,待到五更末才搭上來崤東陳郡的早船。
他接過赫連誠手中的披袍, 猶豫片刻又說:“謝泓殉國, 眼下江左士族皆以铎州刺史馬首是瞻,若是能借小公子之事與其——”
赫連誠打量他一眼,“你口中小公子是誰?”
“屬下愚見,”劉弦注視赫連誠波瀾不驚的側臉, 老老實實道:“想必東翁早已洞若觀火, 那夜小公子力抗夷兵, 又與北鎮軍蕭伯長當街搏殺, 彼時蕭伯長口中所言, 以小公子的年紀斷然不像是北鎮軍中将領——”
赫連誠腳下的步子慢了些, “繼續。”
……非将領, ”劉弦壓低了幾分,“那便只有主帥家中之人, 才需如此掩人耳目。”
赫連誠轉過身,河岸周圍的人已匆匆散開,他順着劉弦的話說下去:“你猜到小公子不告而別正是因我看穿他的身份,所以你才敢與我坦誠?”
“東翁寬心——”劉弦将身一躬,“此事乃屬下與胞弟心中推測,斷無第三人知曉。”
赫連誠看着面前垂眸的劉弦,不由牽了嘴角,“你倒是坦誠。”
“欺主之仆不可留,且屬下雖是毛遂自薦,到底不如東翁知人善用。”劉弦見赫連誠并無不悅,也跟着笑道:“您命胞弟留守師州,一則他遇事沖動,大牛沖動卻尤甚于他,夾在周兄弟與大牛之間反倒能做個調停人。二則師州一戰,您提拔新收編的流民,便是給府中之人一個明确的态度。三者——”
赫連誠略過劉弦呼之欲出的第三點,“可那小公子怕我呢,雖說咱們在師州耽擱幾日,只是他兄妹二人跋山涉水,還真不一定比咱們更快。若咱們貿然登門求見,反倒更容易吃個閉門羹。”他盯着城門口的幾個官差,言辭間多了幾分耐人尋味,“洛都淪陷,天下英豪皆聚首铎州,如此是非之地我可不敢去!”
劉弦驟然緊張起來,……翁是要投靠李令馳?”
赫連誠沒接話。
“東翁贖罪!”見狀劉弦徑直跪下,神色急促,“可李令馳實非民心所向,他置洛都萬人于水深火熱,我既追随東翁,如此又何異于認賊作父?”
“你盡可以回去。”
岸邊的鵝卵石硌得人生疼,劉弦執拗地跪着,也不走,也不起身。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①,”赫連誠終于轉過身,抱着臂居高臨下,“我何曾說過要認賊作父?”
劉弦這才徹底舒展,又一拱手,“東翁大義!”
“起來,”赫連誠見不得人亂跪,輕哼一聲便往城門而去,“前面便是陳郡,記着你奉承我的那一句!”
城門前在查一對兄妹。
那幾個官差手舉畫像,攔着入城的百姓,沒一個能逃過審問,“你們可曾見過畫像上的人!?”
“官爺,”打頭的幾個流民驚恐地擺擺手,“咱們都是一船來的,并沒有如此長相之人吶!”
泛黃的畫像遠看只得小郎君本人六七分神韻,但再加上旁邊一張娃娃臉,便可斷定查的正是赫連誠救下的小郎君。
劉弦得了赫連誠的眼色,上前作揖道:“官爺,小人似乎見過這兩個小娃娃。”
幾個官差視線交錯,忙追問:“何時何地,你可有看錯?”
只見劉弦一副篤定的模樣,“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可小郎君生得極為俊俏白皙,縱使放在人堆兒裏也是一眼就能認出來,只可惜小人是在過江前與之擦肩而過,那兩個小娃娃似乎上了去往黔西的船——”他手指河岸以西,說完打量着官差的神情,憨笑着探問:“兩位官爺,不知這兩個小娃娃到底是造了什麽天殺的罪孽?”
官差頓了頓,說:“此二人乃通敵叛國的逆犯之後,便是襁褓嬰兒也得同罪!”
“原來如此!”劉弦恍然大悟,拍着手後悔不已,“這些畜生害得小人無家可歸,誠如那洛都被百姓圍殺的蕭權奇,都是活該千刀萬剮之人,早知道小人該立即抓他二人見官才是!”
官差見劉弦義憤填膺,也不由應和:“蕭權奇是該死,他所出之後自然也該殺!”
劉弦眼珠飛快一轉,“官爺是說,畫中之人便是蕭家之後?”他随即躬身一拜,“那小人可牢記心上了。老天有眼,若日後還能讓小人碰見,小人定竭盡全力抓住他們!”
說完兩人通過城門,官差的身影逐漸甩在身後,劉弦看了眼赫連誠,眉目間滿是擔憂,“李氏借蕭黨之名斬草除根,只怕小公子投親之路會難上加難。”
赫連誠舉目穿越大街的盡頭,不知道在找什麽,“各人之志難相強,走吧!”
城中主街一派繁華氣象,年節将至,兩側的鋪子早早披紅挂彩,跑堂夥計與街邊販子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是與師州截然不同的熱鬧。
劉弦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唏噓:“一江之隔,當真是天差地別!”
紛紛攘攘間赫連誠恍惚瞧見一個郎君牽着個小女郎,其背影纖瘦,與周遭的繁雜是那般格格不入。
赫連誠追了出去。
“府,東翁!”
劉弦剛追出去兩步,就見赫連誠停下來,擡頭望了望頭頂的青天——
“這陳郡的日頭可比朔北要烈多了。”
劉弦以為赫連誠這是乏了,指着前面一家鋪子道:“東翁,前面有間食肆。”
赫連誠負手,神色晦暗,“這間太小。”
劉弦便跑去向販子打聽,須臾又奔回來,“東翁,屬下打聽到,過了街有家三層高的酒樓,是陳郡最大的食肆。”
說完他擦了把額間的汗,不想赫連誠仍是搖頭——
“那間太大。”
劉弦繃着神經想了想,猛一拍腦門,“屬下真是愚笨,還請東翁稍候!”
“十字街岔口往東第三家——”劉弦問得比方才更快,“東翁,那兒魚龍混雜,斜對面靠城門的空地便是官府設立給流民的粥棚!”
赫連誠終于笑了,“走吧。”
“城東靠近港口,人煙稀少,海寇也時常進犯騷擾,故而城東一帶地價最低,現下幾乎就是流民過江而來的聚集地。”路上劉弦細細說着方才打聽到的消息,聽罷赫連誠默默點頭,随即道:
“地價取決于地段,流民過江幾無積蓄,這也是沒辦法的去處。官府本可另擇一地妥善安置,卻聽之任之,還要将粥棚搭在城東以東,這便是有意為之。”
劉弦眉頭緊鎖,“東翁的意思?”
“去去去,沒錢別攪和我做生意!”
兩人對話戛然而止,他們循聲而去,那罵聲是從十步開外的一間糧鋪傳出來的。
“誰說我沒錢,是你自己不要!”被轟出門外的是個中年漢子,身後還跟着個畏畏縮縮的婦人,只見那漢子氣得眉毛倒立,還想再沖進鋪子,“況且我們守光向來以絹布為市,這不一樣也是錢麽!”
“你看清楚了,這兒是咱們江左陳郡!”那店家橫眉冷目堵在門口,身後的夥計已然抄起家夥,“銅錢有輕重,絹布也有優劣,我都懶得說你那錢串根本就不足陌,還都是些歪瓜裂棗的小錢。單你手中這匹破料子,薄得透光一扯就爛,哪兒值得上我的一斛米!”
那婦人拉拉漢子,兩人察覺到來來往往的目光赧然汗下,半晌那漢子似要服軟,“那你說能換多少米!”
店家已回了櫃臺,只見他撥着手中算盤漫不經心,“一升。”
那漢子眼見又要暴起,鋪中夥計直接抄棍一掃,幸而他躲得快,“你們這是搶錢!”
赫連誠與劉弦聽了半晌,身邊不知不覺也站了看客,赫連誠又是一瞥,下一刻劉弦便擺出一副不忿的神情——
“這間糧鋪如此哄擡米價,官府竟也聽之任之!?”
“他都說了這是他們陳郡,今兒這米若是要賣給陳郡百姓,一時三刻便有官府出面拿人歸案。”旁邊一個看客似聽見什麽笑話,果真将話茬接了過去,“可咱們這些流民算什麽?不過是空有照身帖的黑籍②!他陳郡官府憑什麽管咱們的死活!”
說完那人側目打量身邊的兩人,“你們剛到陳郡吧?”
劉弦拱手陪笑,“郎君好眼力。”
“城東如今都快成了三不管的地界,這樣的事每時每刻都有,前幾日有個以薄絹濕谷圖利的流民被他們當街打死——”那人指着米鋪以東的街角,聲音森然,“就在那兒,長長的血跡至今都還未完全沖刷幹淨,可你猜最後怎麽着?”
那人仍笑意淫淫,劉弦卻是心下一沉。
“沒了阿母的野娃娃,人見人嫌吶!”
兩人看着那對夫妻最後一抹眼淚憤然離開,衆人皆散,仿佛方才無事發生,青天白日裏依舊是年節的喜慶。
劉弦回想方才那人的話,不由心寒,“東翁,陳郡刺史雖說不是師州那般龜縮之輩,對待南北的态度卻是天差地別。更要緊的是不光陳郡,江左幾個州郡連年歉收,赤地千裏,便是當地百姓也得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
往城東走果真行人漸少,須臾又聽赫連誠開口:“天災人禍,督官不好做,流民更不好做,他們寄居窮街陋巷,奪的卻是陳郡百姓的救命口糧。只是凡過沔江,必先入陳郡、铎州與天峰府——”他驟然停下,只覺得前路不是歸途,“眼下陳郡如此,铎州又不可輕入,往天峰府一來一回更趕不上大駕,莫非天意如此,要将我赫連誠困在師州?”
劉弦也低下頭發愁,不過片刻,他忽然想到什麽,眼前一亮,攔在赫連誠跟前,“東翁,天峰府!那兒未必不是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