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渡江
第029章 渡江
說完船家讓開身, 謝元貞就瞧見他口中滿載的船上統共六七人,稱得上半數都算捧他的場。
“眼下黑燈瞎火的,哪兒還有別的船家?”
船家瞧也不瞧謝元貞, “這就不關老漢的事了!”
浪潮拍打船身, 船上的人驚恐地跟着晃了晃, 有幾個流民看不過眼, “你一個老頭,做什麽欺負兩個小娃娃?”
老漢回頭,卻是反問:“那你來替他們掏這渡江的銀錢?”
他們便閉了嘴。
兄妹二人淹沒在流民之中,上船的人逐漸多起來,謝元貞趕緊起身,擠到船家身前定定道:“船家, 方才您收他們一人一貫錢,眼下我們兩人, 便是兩貫錢, 是也不是?”
“是!”船家仍是不看他,“但不能是小錢,老漢只收五铢錢!”
他話音剛落,謝元貞舉手下翻, 一枚玉佩就從他掌心墜落, 搖曳于半空——
“那您瞧這枚玉佩, 可值兩貫五铢錢?”
雲卷雲舒抱懸月, 縱如這般夜色并不明媚, 可還是幾個流民一眼就瞧出這東西的貴重——
“這成色質地, 便是足斤足兩的五铢錢, 也至少得五貫起啊!”“沒想到小郎君衣衫褴褛,出手倒闊綽!”
這時人群中不知誰插了句:“誰知道那是不是他自個兒的?”
謝含章踮起腳循聲而去, 卻找不到那家夥,她索性沖那一片大吼:“沒膽子露面的才是小偷!”
“足下管我是偷的,還是從哪個死人身上扒的。”謝元貞眼角瞥過那躲閃的人影,與面前的老漢四目相對,“我只問船家,它到底值不值兩貫錢?”
“值,值!”船家早勾直了眼,他一把推開要上船的其他流民,點頭哈腰,恭請兄妹二人先行,“小郎君小女郎,快請上船!”
遠處鳥兒鳴啭,岸邊的船身搖搖晃晃,船家又多塞了幾人,這才慢悠悠劃槳離了岸。
夜黑浪湧,虧得船家身經百戰,劃得倒還算平穩,只是行至江心時,船家突然撂了槳,往那船頭一坐——
船登時劇烈搖晃幾下。
“船家,為何不繼續劃了?”
只見幾個流民扒着船沿,面無人色,從上船之始暈到此刻,“請船家快些劃罷,晃得我胃中翻江倒海,快受不了啦!”
船家皺眉搖頭晃腦,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天兒太冷,老漢十根手指頭快凍僵了,且緩一緩,緩一緩!”
這一衆人全仰仗船家,見他一把年紀更不好多說什麽,只是望穿秋水地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覺出些不對勁來。
“我說老頭,”一個漢子嗆道:“你到底還要緩多久!”
“诶——”船家明顯沒了耐煩,“不急不急,再緩緩,再緩緩!”
那漢子立即拍着船沿追問:“不對——老頭,你到底要幹嘛!”
船似酒胡子,當即又晃了晃,一船人驟然如夢初醒。
“阿兄——”謝含章窩在謝元貞懷裏,謝元貞沒低頭,颀長的指尖微微轉動,示意阿妹靜觀其變。
“別是要訛錢吧,這茫茫江水,冬日裏掉下去可要出人命吶!”一江寒水望不到頭,當即有人破口大罵:“我瞧他就是故意耗着咱們——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我當你好心渡咱們過江,誰知你是趁火打劫!”
“老漢我要命一條,你們要殺便殺了吧!”船家說罷索性起了身,卻是擡腳猛一踩船頭——
兄妹二人坐在中段,縱使謝元貞都覺得腳下仿佛有片刻懸空,衆人驚聲尖叫此起彼伏,這麽晃下去,哪怕最後不掉進冰冷的江中,也得吓沒半條命去。
“所以方才他才說只渡流民,敢情是欺負咱們朔北旱鴨子!”流民想吐又想哭,罵人的力氣在前俯後仰中盡數咽回肚裏,“老頭,就算你要坐地起價,好歹也報個數!”
“老漢我可沒說要再收錢!”
“是是是,”帶頭的流民死死捂住嘴巴,紅着眼眶一點點往外擠,“誰讓咱們這些人非要舍與你,這總行了吧!”
那船家嘴角一勾,緩緩伸出兩根手指。
“還要兩貫!?”那流民不由松開手,随即又往江上空嘔兩下,“咱們也不是富貴人家,這一貫錢擱平日已抵得上半月的工錢,你這腌臜老貨是要絕了大家夥兒的生路麽!”
那人說完就要上前與船家拼命,左右流民慌忙攔住他,“別動手,難道你會劃船!?”
這一來一去,船上就徹底亂翻了天。
“船家!”
起初流民誰都沒留意夾縫中那一聲,随即又傳出重重的一聲,他們才停下手看過去。
原來是那位小郎君。
“你舍命訛錢,也得留着命花不是?”只見謝元貞牽着謝含章的手,在一衆流民中露出身形,“這一船人年紀都不比你大,即便掉到這冰冷的江水裏,一時三刻也死不了,只是換了船家可就未必了。”
但衆人早被船家狠狠吓過,眼下哪兒還敢以此相逼,一連好幾個都擺擺手要去攔謝元貞,“這老貉奴日日與水打交道,必定是水性極佳的!”
“便是龍宮太子,被那哪吒摁着腦袋往水裏去也是無可奈何!”幾個流民剛觸及謝元貞肩膀,他側目而去,竟又将他們吓了回去,只聽謝元貞好似底氣十足,“你我齊心,難不成還鬥不過一個五旬老漢?”
……說得輕巧,”又有個流民轉了轉眼珠,不肯上當,“真鬧出人命,官府追究起來怎麽辦?”
聽罷謝元貞只一哂,眼底隐隐閃過一抹狠厲,“歷來法不責衆,且南水不救北火,便是對岸的衙門有心插手,也得按籍辦事!”
這倒是提醒了他們,眼下時局亂的很,流民一股腦兒湧入江左各州郡,單一項登記造冊尚且要耽擱許多時日。遑論流民易亂,此事又是船家有過在先,即便官府要貿然用重典,也得掂量自己能否鎮得住局面。
衆人仿佛尋着主心骨,面對船家也紛紛挺直腰杆。
“小郎君口氣倒不小,”船家仍是面不改色,仿佛他大義凜然,對面才是草寇盜匪,“老漢我既說了要命一條,小郎君若是夠膽,盡管來拿便是!”
“可我要您的命做什麽?又不能鋪路搭橋,”不料謝元貞話鋒一轉,“我看不如這樣,大家各退一步,您要得這不義之財,總也得讓大家夥兒出口氣不是?如此恩怨一筆勾銷,上了岸大家也好各奔各的前程。”
衆人一時摸不着頭腦,船家便更看不懂了,他打量着面前這對兄妹,狐疑道:
……待如何一筆勾銷?”
“您既說您的十個手指都凍僵了,有道是陰極生陽——”說話間,謝元貞已牽着謝含章上前,“不如索性送您去水裏過一遭,也好回回你那黑心的血!”
只見他擡腳一勾,船身猛烈晃動,謝元貞順勢而為,竟是單手鉗制船家小腿,往那黢黑的水面去!
下一刻船頭回落,船家鼻尖恰于江面蜻蜓點水。
“方才我瞧小郎君弱柳扶風,不想竟是會武的!”衆人驚魂甫定,彼時從船尾慢慢擠上來一人,待他看清謝元貞的長相,剎那便瞪大了雙眼。
“別殺我,我家中尚有癡兒需要照料,你不能殺我!”
謝元貞額角冒出絲絲密密的冷汗,開口依舊沉穩如初,“船家,我好心救你,你怎可誣陷于我?”
說完他陡一卸勁,船家的腦袋便沒入水中。
一聲尖叫在蕩漾的波瀾中逐漸化散,船上之人皆是大氣不敢出。
謝元貞随即又将人拉上一些。
“我這一把老骨頭過了江水,如何還能熬過這三九天?”船家泡過水臉色煞白,說話已是哆哆嗦嗦,連那食指也伸不大直,“你這是慢刀子殺人,忒陰毒了些!”
當真是蒼天無眼,倒讓船家惡人先告狀,謝元貞氣極反笑,“哦?你将這一船十數人困于江上便是情有可原。那麽依你所言,今日你為癡兒,明日他為病母,難不成我大梁臣民自此便皆可如你這般目無王法,胡作非為?”
“這世道哪兒還有什麽王法!”船家聲音驟然拔高,那兩個字仿佛深深刺入他骨髓,令他恨之切切,“天下之財盡歸世家,咱們這些賤民若還是如此老實本分,怕不是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呀!”
謝元貞聽出些苗頭,只是依舊不相讓,“你既痛恨世家,為何不去搶他們的錢,為何揮刀一怒向弱者,為何光逮着與你同命同根的窮苦百姓!?”
“你道老漢就不敢!?”船家說到痛處攥拳狠狠敲打,激起的水花反倒濺了自己滿身,“只恨他們萬貫家財呼風喚雨,可憐我那癡兒被他們殘害至此,多少年來惡霸逍遙快活,苦主求告無門!那些個爪牙惡犬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老漢!”
謝元貞只道有人不服世家高低,不想世家與百姓間也已是水火不容。他沉默片刻,猛然将人拉回船上,冰冷的江水搖晃着溢進船底,流民又叫一聲,只見小郎君竟是跪了下來。
“船家,如您所見,這一船皆是飽受鋒镝之苦的百姓。再不濟,您也尚有一子承歡,豈知他們也許還遠不如您,您何不高擡貴手,渡我等過江?”
“我——”
汗水夾雜着江水自船家的發梢流落,謝元貞這一跪,倒将他的滿腔怨怼盡數堵在喉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船家既舐犢情深,便更該明白這一船人與自己皆是天涯淪落之人。
“都是百姓,我看不盡然吧?”
謝家兄妹循聲轉頭,男男女女的流民之間,有個熟悉的面孔影影綽綽——
“是你!”
那漢子開口,濃密的胡子随起伏而若隐若現,“小郎君,你出手便是五貫錢的玉佩,又有如此身手,卻自稱是尋常百姓,這話說出來誰信呢?”
不待謝元貞自白,他又搶着繼續說:“鄉親們有所不知,上船之前我曾碰見一隊軍爺,他們奉官府追胥之命,那畫像上的人與小郎君足有八九分相似!”
謝元貞厲問:“什麽畫像,上頭可有官印?”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官爺說你是你便是!”那漢子眼珠一轉,又勸起別人:“船家,這小郎君一人便可抵一船的買路錢,你何不将他送了官府,保管你家中癡兒的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謝含章本還惦記他一根兔腿的恩惠,聞言再也難忍,直想沖上去揍他,“我阿兄好心解這一船之圍,你就是如此恩将仇報的!?”
“小女郎,你在山中跑得那樣快,豈知不是恐懼太過的緣故——放心!”那漢子大手一揮,“那畫像一男一女,我定不會冤枉了好人!”
不知何時,流民已漸漸朝那漢子靠攏,倒是船家始終站在船頭,一動不動。
“什麽聲音?”
兩方正僵持,忽然一陣狂風席卷江面而來,将一船人悉數困在泛白的浪裏。
“別慌別慌,兩頭兩側都要站人,切莫頭輕腳重!”
船家在一衆混亂中指揮若定,他将貼船尾的幾人拉回來保持平衡,性命攸關生死之際,衆人也顧不上這對可疑的兄妹究竟是否官府緝拿的逃犯,只聽船家說什麽便囫囵照做。
船在風口浪尖,眼見吃進不少寒水,載着衆人似奔騰的馬背颠簸不止,如這般險之又險,所幸卻始終沒有要翻的跡象。詭谲的風浪好似老天同孤舟漂泊之人開的一個小玩笑,不過三刻,江面又恢複先前的平靜,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雲霧散開,天邊鬥轉參橫,船家借着月色往南邊瞧了瞧,才知這浪竟是送了他們一程,不消兩個時辰,他們便可迎着旭日抵達铎州渡口。
風浪過後,船繼續前行,船上再沒人吭聲,幾乎所有人都望向船外一無所見的夜幕,就連船家也變回開船不久時那副賣力的老實樣。
唯有那漢子仍盯着謝家兄妹,一眼不錯。
曉風殘月,晨光熹微,轉眼铎州渡口就在前方,不遠處還有四五個官差巡邏,盤問過往的百姓。
“官差就在前頭!”那漢子兩眼冒光,他指着岸邊嚣叫,言外之意卻在船中。
謝元貞攥緊了阿妹的手,彼時正四下搜羅着落腳點,眼下岸邊的人三三兩兩,若是不被拖住——
“你想逃吧?”
謝元貞猛一回頭,卻見那漢子鉗住他一只胳膊,那正是謝元貞傷了的右手。
“若我被推入江水之中,便是證實了你逃犯的身份!”
那漢子信誓旦旦,竟是賴定了自己!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①”
那漢子警惕地看向船頭,船家口中的歌謠帶了點江左口音,和着他獨有的調子,乍聽起來很難懂,“老頭,你神神叨叨什麽呢!”
只見船家不答他的話,慢悠悠又重複一遍,到了第三遍的時候,船身又開始搖晃,熟悉的颠簸感掀翻了衆人,混亂之中——
有人推了謝元貞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