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鬼醫
第028章 鬼醫
“尊長說什麽?”
那老頭瞟一眼赫連誠, “我說你這身子強健,可難保別人不會過了疫病。”
海寇殘屍與那老頭隔了一丈多,他竟是一眼瞧出端倪。
府兵們一聽是疫病, 下意識就松了手中殘肢, 見狀老頭身邊的小郎君站出來, 朝赫連誠一躬, “郎君莫見怪,我師父是大夫。”
“敢問這位大夫尊姓大名?”赫連誠恭敬回禮,“在下家将正染疫病,大夫可願随我前去看診?”
那老頭仍是負手挺身站在一丈開外,只聽小郎君道:“朔北有鬼門十三針,郎君可聽過鬼醫名號?”
狄骞倒是一驚, “傳聞鬼醫能開腦剖肚,卻只救命懸一線之人, 且醫一人記一命, 十年之後仍要償還,”他往前兩步擋在赫連誠跟前,眼神瞬間警惕起來,“試問醫與不醫又有何分別?”
“所以說世人貪心不足, 我師父醫治之人皆陽壽已盡, 能再得十年——”小郎君也站到師父跟前, 稚嫩的臉上不見少年氣, “為何不知足?”
赫連誠點點頭, 卻不是要茍同, “那便不勞煩鬼大夫, 城中醫館也開過方子,時至今日這疫病未蔓延全城, 便是這方子的功勞。”
說着赫連誠示意府兵搭手擡這些屍體,不再理師徒倆。
“你拿老方子醫新病,信不信不出半日就要死人?”
狄骞正彎下身,聞言換了雙手叉腰,“你诓誰?”
鬼醫便不說話了。
他看着赫連誠上上下下,最後一把火将屍體燒個幹淨,赫連誠冷峻的側臉就在烈烈火焰中搖曳,“鬼大夫是願意走這一趟?”
“府君。”
狄骞話音剛落,赫連誠緩緩看過來,陰影下的眼角殺氣滔天。
狄骞便閉了嘴。
這時小郎君又道:“且慢。”
狄骞偏頭看去,心裏罵這鬼老頭臭規矩還挺多,“你師父這是在幹嘛?”
“出診前師父都會起卦,這是他的習慣。”小郎君背着個大箱子,帶子深深陷進兩肩,他仿佛渾然不覺。從方才到現在,別人問一句他答一句,從頭到尾只嘴皮子上下飛舞。
“也是奇了,”狄骞看鬼醫阖眼掐指,與那天小女郎的法子又不同,他不由嗤笑:“我見過一個小郎君的妹妹也會卦術,這東西如此時興,哪天老頭我也去學個一招半式!”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老頭與老頭之間也有高下,我勸你還是安分守拙護你少主周全,省了這份兒心思!”鬼醫攥起手,猝然睜開眼睛,出口成髒,“行了,帶路吧!”
他們這一行人回宅院的時候,王崇恰攥着空碗跑出來,面色焦急,“府君,周兄弟與三四個傷員喝了藥上吐下瀉,瞧着不大好啊!”
赫連誠請鬼醫師徒進門,邊吩咐:“速速将藥方與這位鬼大夫看!”
小郎君又搖搖頭,他還不到赫連誠胸膛高,卻直直盯進府君眼底,“師父他不看別人的方子。”
“那我去取筆墨。”
“也不用筆墨。”小郎君将身一轉,鬼醫就從箱子裏拿出兩卷針囊,那小郎君彎着腰,從縫隙裏看向狄骞,倒垂的眼中隐隐閃過一絲孩子氣,“我就是師父的筆墨。”
鬼醫将針囊攤開鋪在手臂上,進了門便開始下針,狄骞看面前這小郎君重新站直了身體,忍不住問:“小娃娃,你叫什麽?”
突然的一聲慘叫引得衆人側目,小郎君依舊面不改色,只道:“我叫獨活。”
不過三刻,鬼醫行針開方一氣呵成,狄骞陪獨活在城中最近的醫館直接抓齊了所有藥,險些将人家藥鋪包了圓。
“三種藥郎君請收好,”回了院中,獨活比照地上不同标記的藥包一一解釋:“無熱症則無朱砂,高熱多一味麻黃,切記不要混淆。”
說完他腳不沾地,徑直轉身與鬼醫往門外走。
狄骞與赫連誠一個對視,随即跑上前,“救人救到底,萬一病程反複,中途換藥豈非要出差錯?”
師徒倆已經出了院門往巷口走,最後只留下一句:“我師父從不出錯!”
師徒倆很快消失在巷口,狄骞就站在院門前目送他們,随即輕巧地翻身上屋檐,就往另一個方向去。
日薄西山,一日過去雪并不見化,師徒倆健步如飛,剛拐過一個巷口,赫然便見到王崇帶人正堵在不遠處——
“鬼大夫,”王崇步步逼近,“別急着走啊!”
鬼醫輕笑,“你們府君說什麽?”
“府君給小人一錠金子——”腰間彎刀發出淩厲的寒光,王崇冷冷道:“命我務必為鬼大夫買一口好棺材!”
說完王崇拔地驟起,飛刀而來,獨活眼中倒映着越來越大的陰影,突然開口:“師父,你這卦起得不對。”
“你方才說過什麽?”鬼醫低聲笑起來,動也不動,“你說你師父可不會錯!”
果真彎刀逼近的瞬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蒙面客,提劍擋下致命一擊。王崇眯起眼,剎那間露出一絲詭異的神色,下一刻一柄短刀滑出袖口,只見他一手夾劍一手橫刀——
手起刀落,血灑巷牆。
王崇帶人回宅院的時候,身上的血腥氣還未消散,過了門檻他便跪下來,“府君,都料理幹淨了!”
“出手可有遇阻攔?”
狄骞正站在府君身後,只見赫連誠端坐堂上,撇去茶末,喝了一口。
“府君料事如神,”王崇拱手,筋脈間湧動的血氣還未平複,“是有個蒙面客出手相救!”
清脆的一聲,赫連誠合上茶盞,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那師徒倆當真斃命?”
“是!”王崇往前跪了一步,比着自個兒脖頸,“喉頭一刀,血濺三尺。”
赫連誠擡頭,瞧狄骞也是這個意思,彼時他在暗,眼見王崇招招利落狠辣,甚至都不需他出手。
片刻之後,赫連誠算是相信了,于是又問:“那三張方子,城中大夫可有說什麽?”
方才狄骞帶着獨活去抓藥,趁小徒弟沒注意,他使了眼色與老板身後的夥計,令人偷偷謄寫出藥方,等狄骞拿方子與大夫驗過真假,回去正趕上師徒倆咽氣——
“大夫說此方雖險,但值得一試。”
半晌,赫連誠嘆一口氣,揮手道:“去煎藥吧。”
王崇出了房門,轉彎去隔壁院的當口,赫連誠想起什麽,又将他叫回來,“司南車何在?”
“屬下暫時收起來了,府君可有吩咐?”王崇匆匆折返,一聽是要說司南車,就忍不住多嘴,“那車早已是千瘡百孔,且不說咱們這一行人拉着這一輛馬車也忒顯眼。那小銅人還被射歪了腦袋,搖搖欲墜,看着也不吉利——依屬下愚見,不如早日拆了換銅錢?”
“張口閉口孔方兄,”赫連誠垂眸,又飲一口茶,“你這生意經也是跟先君學的?”
王崇摸着後腦勺傻樂呵,“讓府君見笑!”
赫連誠沒再多說,只吩咐王崇先好生收起來,日後再做打算。
出門的時候王崇特地慢走兩步,他見府君确實沒別的吩咐,才一個轉身消失在門前。
“府君,”又一日過去,院中漸漸昏暗,轉眼又剩下師徒倆,狄骞接回王崇複命前的話,“方才您說要過江探個究竟,那是何時啓程?”
“事不宜遲——”一盞茶見了底,赫連誠終于起身,與狄骞走到院中,“趁着大駕未至,兩日之內我必會回來。”
“府君過江要去哪個州郡?”狄骞不放心,只是這裏也要有人坐鎮。樊讓一傷,樊令監視大駕動向更脫不開身,且王崇動搖軍心,若身邊無人制衡,怕是亂中還要出錯。
“铎州——”落日最後的餘晖之下,赫連誠負手指尖輕點,沒留準話,“或崤東。”
“船家可是要去铎州?”
戌時,師州城南外的沔江渡口,謝元貞帶阿妹向停着的船家讨問。
三日前他們遭遇賈昌有驚無險,之後謝元貞怕那兩個漢子說漏了嘴,再沒跟上與他們會和。且繞過百十來個戍營将士并不容易,謝元貞只得遠遠盯着他們先上船,再等過半日,趁着夜間才敢過江。
三九天的沔江只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白日裏渡口尚有許多船只,幾番往來,已是鑿出許多參差不齊的水路。入了夜風起浪湧,氣溫也更低,便獨剩面前這一家。
“各位父老鄉親,此船只渡朔北來的流民,諸位且慢些上船,日子不太平,入了夜老漢我可得吊起十二分精神!”
船家皮膚黝黑,有一點駝背,開口操着江左魚米鄉音,整個人精瘦得很。他打量要上船的每一個流民,先請羅衣再請布衣。輪到謝家兄妹時,只見那船家腳步一移,卻是将人攔了下來。
“你一個小郎君帶個女娃娃?”船家眼睛不大,精光賊亮的,像要洞穿他們的衣裳,扒一扒裏頭究竟藏着幾個銅錢。
謝元貞護在阿妹身前,戒心寫滿俊俏的臉龐,“是。”
“不成不成!”那船家一擺手,枯瘦的手推起人來卻不容抗拒。謝元貞一時不察踩空了腳,竟就被他推倒在地,謝含章大叫一聲去扶人,謝元貞抱着胳膊擡起頭,就見船家高高在上又丢下一句:
“這船滿哩,去央別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