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求罪
第027章 求罪
“府君, 勝了!”
赫連誠與城牆上舉弓的樊令遙相對視,視線不由向下,舉目半是海寇, 半是府兵。風吹過他的臉頰, 好似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半晌, 他才低吟道:“險勝啊!”
師州城內仍是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都閉門滅燈,仿佛多大的動靜都吵不醒這片沉睡的土地。
王崇帶人清點屍體,赫連誠下馬繞着司南車轉過一圈,他看樊令從城牆上下來,臉上寫滿了急切, 便道:“你兄長——”
他話還未說完,樊令已然擦肩而過, 搶了匹馬往原先的駐紮地撒開了跑。府君被撂在一旁, 只好咽回方才那句,轉而想:
不愧是兄妹。
漆黑的山路間,樊令的粗喘聲回蕩在疾馳而過的殘風裏,她揪着一顆心策馬拐彎, 遠遠便望見有個人影正站在樹下。
她這一顆心猛然墜落, 竟險些崩出淚花來。方才也不知為何心神不寧, 此刻見到人還好好活着, 樊令便收了馬鞭, 慢慢悠悠晃到那人跟前。
可等她快到跟前兒的時候, 樊讓身形一歪, 卻是突然滑坐在地上。
樊令剛放下的心又緊了緊,轉而有些惱火, “得了——”她翻身下馬,走了兩步,又跑起來,“別裝了!”
樹下的厚雪将樊讓的臉照得慘無人色,只見他伸出手,氣咽聲絲,“阿妹,你拉我一把。”
“誰是你阿妹,再亂喊我抽你!”“嘶!”
樊讓靠在樹根,眼見動彈不得,這情形實在不能說是裝蒜。樊令心下一沉,視線偏繞去他腰後,“你怎麽——”
她戛然而止,果真看見後腰上那深深的一刀,見狀樊令立即跪下來,扶着那柄浸滿血的刀,“我給你止血!”
“多謝阿妹。”
說着樊讓閉上眼,徹底昏死過去。
一唱雄雞天下白,師州城西,王崇找到幾間空宅院安置傷員,赫連誠剛喂過白鹘,正趕上狄骞帶人回來。
“周行簡如何?”赫連誠與狄骞略一對視,随即問王崇。
“周兄弟傷了小腿與胳膊,不過剛上完藥,沒大礙!”王崇眼眸低垂,聽見赫連誠問,拱手一躬身,頭便落得更低,“所幸府君來得及時,否則咱們這一衆人都要交代在那兒!”
赫連誠盯着王崇,驀地嘆一口氣,“可惜那信使狡黠,重傷樊讓,最終沒能擒住他。”
這時狄骞走上來,見着他滿袍泥污與血漬,“府君言下之意,那信使果真是——”
“兩軍交戰,先遣來使。”赫連誠說着話,只偏過臉對上狄骞,腳下卻不動,那王崇撓撓頭,便也不敢走,“他李令馳家大業大算盤也大,我尚且只想讓司南車消失,他倒是幹脆,讓天子消失!”
“事急無君子,”方才狄骞在山頂,也不知底下戰況如何,他莫名瞧了眼王崇,又轉回府君臉上,“他這是連一時三刻也等不得!”
“望京要咱們去争這個單車刺史,豈知李令馳甚至已與海寇連勢。依我看,師州龍争虎鬥之地,只怕不是咱們最好的出路。”赫連誠頓了頓,像是晾夠了人,他突然又問王崇:“對了,方才一戰,弟兄們死傷如何?”
“回府君,折了四十二人,受傷的有三十五人——幾乎都是新兵。”
王崇冷不防被點名,脊背頓時被雷劈似的,報個數磕磕巴巴,聲音越說越低。赫連誠也不跟他啰嗦,徑直便往傷員所在的院子裏去。
“府君來了!”
安置傷兵的院子比赫連誠所在的那進要大不少,破陋的門窗也簡單封過——難為王崇費了心思,好歹讓弟兄們能伸直了胳膊腿兒,睡個囫囵覺。
“弟兄們傷勢如何?”
照顧傷員的府兵也是個新兵,聞言愣了愣,先瞧一眼府君身後的王崇,才道:“回府君的話,能喘氣兒,胳膊腿兒也都還在,謝府君關切!”
劉家兄弟與大牛正圍在周行簡身邊,他們幾個被安置在最裏側,一時也摸不清院中的狀況。
赫連誠只盯着那人,問:“你們心中可有怨恨?”
……君這說的什麽話?”那人像是自嘲,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不帶擡的,只自顧自為傷員包紮,“亂世之中,咱們這些人能有一口吃的都已是心滿意足,哪兒還敢奢求更多?”
“此非由衷之言。”
那人單膝跪地,手中裹簾包到最後,不知為何怎麽也打不上結,于是他索性一扔,破罐子破摔,……君說的是,咱們确實不服!”
院子裏一片死寂,沒人看他赫連誠。
燕尾箭的威力極強,許多人只是被掃過,卻也血流如注,險些止不住。輕易被剮開的肉勉勉強強挂回去,也不知多久才能愈合。赫連誠掃過這滿院子的傷員,面色沉得要結寒冰。
片刻之後,他突然朝這些人跪了下去。
“府君!”
不光狄骞與王崇,連着那位包紮的府兵,還有許多傷員都吓了一跳。
赫連誠身長九尺,即便跪着也不比旁人矮多少,他們不敢靠近,便愣愣看着,聽府君說:“此戰乃是我赫連誠失策,我無可辯解,還請諸位弟兄受我一拜!”
“府君!”
王崇也撲通一聲跪下來。
“此戰陣亡有四十二人,三十三人原先并非我家兵——”打掃戰場的時候,赫連誠看過每一具屍體,他問王崇,卻不單是讓他報數,“其中薄陵人氏有六,守光人氏有四,睢寧人氏有九,舞陽、陵昌人氏各七——”他擡起頭,極其認真地看向院中諸位傷員,“這筆血債諸位且先記在我赫連誠頭上,終有一日,我會給死傷的弟兄們一個交代!”
他話音剛落,身後傳來粗喘聲,下一刻王崇将腦袋重重磕在剛化冰的青磚地面,“府君,是屬下掉以輕心!劉柱兄弟明明都提醒我了,可我——”
劉柱聽見竟有人叫自己,忍不住往外走了兩步。
“可你什麽?”
……我因着小郎君的事情心懷怨恨,所以只當他放屁!”王崇又磕了下去,擡頭已是視死如歸,“府君,血債還需血償,我王崇今日任府君處置,人頭落地也絕無怨言!”
“府君,不至于!”那府兵見赫連誠竟是來真的,慌忙勸阻,一時間院子裏異口同聲,反勸起跪在地上的府君。
這些聲音進了赫連誠的耳朵,他與王崇一前一後一道跪着,此刻卻不看人,“你只一條命,如何償還?”
“我!”
赫連誠卻徑直蓋過王崇,擡手指向四方天外,城西的屍骨猶未寒,“那九個老兵之中,有一個是你同鄉燕小六,我記得從前在府中時你們便是形影不離。”他猛然轉頭,聲音不重,卻壓得王崇喘不過氣,“上陣父子兵,你怨恨劉柱,豈知報應他人,你被恨意蒙蔽雙目之時,可有當小六是你的同袍,可有當他是你的兄弟!”
王崇雙目猩紅,又是一撞地,……錯了!”
“此戰我亦有過,四十二條弟兄的命我赫連誠一人背了!至于你王崇——”赫連誠站起來,在王崇身前投下莫大的陰影,一字一頓,“剩下的這些新兵,日後但凡出一點纰漏,我拿你是問!”
待劉柱繞到門邊,赫連誠已出了院子,徒留王崇跪在原地,痛哭流涕。
待赫連誠領府兵埋完那些屍體,已是未時,他正要回去換身衣服,路過傷員的院子,卻聽見裏面鬧哄哄的,動靜不小。
“怎麽了?”
赫連誠大步流星,進門便是這麽一句。
大牛神色焦急,見着赫連誠便抛下原先照顧傷員的府兵,“府君,快幫俺看看周行簡!”
“昨夜他傷在小腿,我見傷勢并不嚴重,且也已上過藥——”赫連誠說着随人進了屋內,只見周行簡縮着躺在行軍床上,面色殷紅,已是喚不醒了,“這是怎麽了?”
“俺也不知道啊!”大牛臉上都冒了汗,說話間又去推一推人,可人還是不應,“早晨那會兒他尚且清醒,可待吃了蒸餅睡下,便再醒不過來了。方才我去推他,竟是将先前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他可有起燒?”
“燒!”
兩人回頭,見是劉柱拿着帕子進來,周行簡床邊的地上一片深色,想是方才他們收拾過。
赫連誠看着昏沉的周行簡,正想再問一句,門外那府兵的聲音匆匆忙忙,“府君,受傷的弟兄們也起燒了!”
狄骞面色一沉,“事有蹊跷!”
“去探。”
赫連誠盯着門外的一片,眼神有片刻的游離——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當年塞外驟寒,牛羊本就不易存活,牧民們恨不能将它們時時刻刻揣在懷裏,可正是那場瘟疫改變了一切,它讓父汗倒下,讓五部與中原的關系徹底墜入冰窟。
正是它,拉開了五部蠶食中原的大幕。
“府君,”狄骞掃過周遭,拉着赫連誠就往外走,“出去等。”
打探的人不過一個時辰便回來了,進府君院子的時候還捎了張藥方,“府君,原來城東師州港附近先前死過一批百姓,這瘟疫始于大雪,發于冬至,只是官府已将這批百姓都集中在港前村,照理不應蔓延至于此地!”
“這瘟疫得有源頭,”狄骞陷入沉思,“這批傷員的源頭又在哪裏?”
“海寇——”
狄骞猛一回神,“府君您說什麽?”
赫連誠卻沒接話,反将王崇喊了過來,“那些燕尾箭在哪裏!”
“打掃戰場的弟兄們才收起來,府君這是——”
“燒了那些髒東西,”赫連誠說話飛速,仿佛在與黑白無常搶奪寶貴的時間,“還有那些屍體,快!”
“可那些陣亡的将士——”
“挖!日後屍骨融進土壤,若是污染了水源田地,咱們如何對得起這一方無辜百姓——拿鐵鋤來,我自己挖!”說着赫連誠已快步走到院門邊,眼睛正掃過藥方上的朱砂,他并不懂這些,只是對朱砂略有耳聞,于是他又将方子遞回給那人,“帶上草木灰,着人去煎藥,所有人都要喝!”
清冷的主街上,兩側的百姓譬如行屍走肉,不知哪兒傳來隐隐的馬蹄聲,就見這些人茫然四顧,惴惴不安。
“師州刺史病故,難不成師州真成了無主之地?”赫連誠一拐,策馬便往城西走,出了巷口,主街上仍是沒幾個人,他們一聽見馬蹄聲,都好似見了惡鬼般倉皇而逃,赫連誠當即撤了馬鞭,與并駕的狄骞說:“遣人去通知府衙,至少派幾個衙役去城西看門!”
他們這一行人過了主街便兵分兩路,刺史府衙前的士卒得了消息并沒有進衙門,反而拐去隔壁街的州獄所在,在甬道前與獄卒交耳兩句,接着那獄卒彎腰進了牢門,腳步匆匆,便往最幽深的牢房去。
“公子!”
最深處的牢房十分寬敞,連栅欄都是精純鐵制,牢房三面圍牆,唯有長邊設一口小小的高窗。午後的陽光自高窗而入,幽藍的光線束束,半點灰塵都不見,正打在靠牆的矮幾之上。矮幾前端坐一囚犯,只見他背對栅欄,聞言厲聲道:
“此地乃師州牢獄,何來金尊玉貴的公子?”
獄卒剛要開門,聞言腳下一軟,跪在栅欄前,“小人一時口誤,還請,請郎君莫要怪罪!”
那郎君并不回頭,只問:“何事?”
“有百姓來報,說寇亂已平,請官府重新派人把守城中各關卡!”
獄卒說完又等了好一會兒,他遲遲等不到郎君開口,正要擡頭,忽然聽裏頭又傳來幽幽一聲——
“去。”
“啊?”
裏頭便再沒了聲音。
獄卒出了牢門,午後的陽光正烈,他閉了閉眼,眉頭緊蹙,“公子這是何意?”
士卒倒似得了準信,大手一揮,“這是讓咱甭多管閑事!”
“可這寇亂不是已經平了嗎,”獄卒追問:“公子此刻出來主持大局豈不正好?”
“你說平就平了啊?”士卒露出一口黃牙,反問獄卒:“公子都還沒出牢門呢,誰敢派兵?”
說完他也不等獄卒反應,調頭揚長而去。
城西外,幾個府兵還在清掃,赫連誠與狄骞下了馬,只見有個頭發半灰半白的老頭帶着個十四五歲的小郎君正從山上下來。
赫連誠與狄骞遠遠盯着兩人,那老頭倒是半點恐懼也無,只往這兒一瞥便說:
“你們還敢碰這些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