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漠
第024章 大漠
赫連誠盯着細瘦而熟悉的脊背愣神, 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抱他。
赫連誠如此想,手已然伸出去,即便赫連誠內心對此深感荒誕無稽, 可待擁人入懷, 方才那種飄渺的猶疑又瞬間消失殆盡, 另一種意識轉而占據上風——他反倒覺得這樣才是對的,
抱着他才是對的。
不過下一刻,那人便掙脫了赫連誠寬厚溫暖的懷抱。
第一次被推開的赫連誠十分有耐心,小心翼翼又将人挪了回來。
第二次赫連誠隐隐便有些脾氣上來,凡事不過三,他再拽人的動作都粗魯不少,背對赫連誠的人想是終于不堪忍受, 驟然轉過身來——
“柳濯纓。”
咫尺之間,柳濯纓對低沉的警告不置可否, 但看過來的眼神之中分明很是忌憚。
“好好睡覺。”
柳濯纓仍是睜着他那對粼粼的雙眼, 聞言輕輕眨了兩下,随即又背回去,縮成小小的一團,只是不再抗拒赫連誠伸将過來的手。
懷中人微涼, 赫連誠順勢鎖住柳濯纓的雙手, 十指交纏, 強悍的溫暖包裹住細長的每一根指尖, 赫連誠聞着這股細膩的芙蕖淺香, 滿意地牽起唇角, 終于閉上眼睛——
一夜再無夢。
天光大亮, 門吱呀一聲開,晨風徐徐灌進來, 舉目又是一場雪。赫連誠深吸一口氣,隐約聞到一縷殘香,他低頭,正見狄骞蹲在階下的盆栽前,像是已等了許久。
狄骞擺弄着院中剛開的臘梅,聽見門開卻不回頭,只問——
“府君昨夜可聽見什麽動靜?”
“什麽動靜?”
“有只貍子滿院兒發春,你竟沒聽見?”狄骞一彈指,蕊尖的白雪便傾落下來,将玄色靴子暈染出淺白色的尖尖,“也不知是誰養的,給喂得圓圓滾滾,我開門時,正見它要去騎另外一只小白貓,白貓見了我蹭地跑開,徒留那只胖的在原地,盯着我好生幽怨。”
赫連誠靜靜聽着狄骞的話,卻不吭聲。
“這倒奇了,”狄骞撐起身轉過來,眼下是難以遮掩的青灰,“往常即便入夜,又哪兒有什麽動靜能逃得過府君的耳朵?”
赫連誠眼中狄骞一臉滄桑,四方頂的天光灑在他頭頂,好似鍍了一層銀霜。赫連誠愣了愣,印象中,師父似乎應該還是那個帶自己殺出重圍的年輕将軍。
他如此想着,彎腰利落地一挑下擺,往階上一坐,又将邊上的碎雪細細掃開,“許是久住軍帳,甫換了床,便覺得格外香甜。”
“那只白鹘又去追兔子了?”狄骞在那片幹淨的階前坐下,回頭瞟一眼房中,“我記得這只白鹘還是先君在時,他手把手教你熬的,”回憶上心頭,狄骞拍了拍赫連誠的肩膀,“剛學會蹦跶的年紀,大漠黃沙,翻到哪就睡到哪,對誰都敢不設防。先君看着不像樣,想教你居安思危,你反問他如此靈獸,為何不加以善待——”
話音剛落,一陣冽風凜凜而起,将人帶回那天邊的大漠——
“你怎的一點兒不像我?”
翟雉合罕将九歲大的兒子懸在空中,寬厚的雙掌擎住幼嫩的腰間,又順勢在半空抖落兩下。
小世子沒掙脫,只見他一嘟嘴,渾身上下寫滿了不服氣,“那我可像額尼?”
……不像。”翟雉合罕認真地将兒子轉了轉,邊搖頭邊将人放下,“我的兒子,胸中當有邱壑!”
“那父汗再生一個好了,”小世子一落地便背過身去,抱着臂沖面前光禿禿的草原大喊:“左右我不得父汗喜愛,父汗還是不要在我身上白費心力!”
翟雉合罕哼笑,他盤腿坐下,一把将兒子攬回來,想翻出兒子的小臉,“難道你這樣,便能得你額尼喜愛?”
“那父汗額尼生下我做什麽?”小世子窩在父汗懷中,遮住眼睛,聲音悶悶的,“父汗不愛我,額尼也不愛我,那你們彼此便相愛嗎?”
說完他等了片刻,卻遲遲不得回音,小世子氣性上頭,不想再跟父汗掰扯,蹭的便爬起來,往草坡下跑。
“你去哪兒!”
身後傳來淩厲的聲音。
“去找牛去找羊,還有月牙泉邊的黑鬃代馬——”小世子用盡最大的力氣往回吼:“它們總喜歡我!”
那聲音便停了。
那日午後,小世子什麽東西也沒吃,只是坐在月牙泉邊呆呆望着碧藍的湖水,不知過了多久,連沙沙而來的腳步聲也不曾注意。
“還在生氣?”
早晨的那個聲音複又響起,小世子心裏一陣高興,但下一刻他轉過身,已然嘟起嘴巴。
“父汗怎的過來了?”他仰視一眼,視線低垂,又往湖心去,“哦,我知道了。”
翟雉合罕覺得好笑,他在兒子身邊坐下,問:“知道什麽?”
“您常說大漠天氣愈加惡劣,牛羊馬匹越來越寶貴,叫我不要亂沖亂撞吓它們,”小世子仍不看父汗,眼角卻是不由自主地往身旁偏,“可您怎知它們不喜我追逐?”
翟雉合罕笑出聲,“臭小子,你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小世子吼道,沒察覺自己這一聲竟是鎮住了父汗,“它們願意讓我枕在它們的肚皮上,它們蹭我的時候,看向我的眸子永遠是那般清澈溫和,它們更不會開口說什麽不喜歡我的話!”
父子咫尺,一時間只餘風蕭馬嘯。
……是它們只能賴你得以生存,”良久,翟雉合罕又道:“一旦有了新的主人,你怎知它們不會掉轉頭來與你為敵?”
小世子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父汗,一只牛一只羊,為何您也要如此惡意揣測?”
翟雉合罕不答他的話,只是擡手一指,指向月牙泉對岸的曠野,“大漠之上,你舉目所見是什麽?”
“藍天?”
不對。
“草原?”
也不對。
小世子着了急,脫口而出:“黃沙麽!”
翟雉合罕眯起眼點點頭,收手搭在豎起的膝蓋上,“黃沙蒙蔽往來智慧的雙眼,這裏處處皆是危機,你看不見,便終将被大漠所吞噬,你再往那兒瞧——”他偏頭向兒子,視線掠過食指,如張弓瞄準獵物,“翻過九原塞,大梁的皇帝死了一個又一個,他們手足相殘,還邀請我們踏入中原大地,共享他們的戰利品。可他們卻不知道,大漠遼闊,生長在這裏的人野心遠勝他們千百倍!”
小世子不大明白,但隐隐覺得’野心‘這兩個字,不是什麽善辭,“我們一定要踏入別人的地盤嗎?”
“你說那是誰的地盤?”翟雉合罕驀然回眸,他盯着小世子純善的眼睛,卻不像在看兒子,“中原與大漠和親由來已久,從來不是區區一道城牆便能分幹淨的。”他說話的聲音并不重,卻鋒利尤勝鹘爪,一寸一寸釘進小世子柔軟的心,“我的兒子,你不争,來日你的牛羊凍成冰雕,你的子民變成餓鬼,你且看看他們的眸子,還能否如今時今日這般溫潤!”
赫連誠瞳孔微縮,狄骞日益老去的眸中,黃沙蕩漾依舊,他穿過這片黃沙,視線停留在遙遠的大漠,半晌,才沉沉道:“徒兒知錯了!”
望京以東,清晨的山間,謝含章慢吞吞跟在謝元貞身後,她猶豫許久,才敢拉住謝元貞的衣角,“阿兄——”
謝元貞蹲下來,一把抓住她肚裏的蛔蟲,“餓了?”
半大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只是謝元貞未免打草驚蛇,身上也不敢帶太多蒸餅,不過一日一夜,眼下懷中早已是空空蕩蕩。
“小女郎餓了?”不遠處有兩個流民,他們聽見聲音又繞回來,掏出一根泛白的肉腿,“我這兒有條兔腿兒,要不要?”
謝含章盯着那上面結了塊兒的兔油,不免問道:“這是,吃過的?”
那挂胡子的漢子聞言失笑,“哎喲,有的吃就不錯了!”另一個也随聲附和,“是啊,所幸前頭有一隊軍爺,托他們的福,這山路才不至于特別難走,還有剩下的這許多吃的!”
昨夜兄妹二人與他們山中相遇,隐約是聽見什麽軍爺,不過白日清醒着又聽一遍,謝元貞便有些不安。
那漢子将兔腿遞了遞,謝元貞一愣,便趕緊接過來——
“多謝!”
謝元貞右手吃力,他讓謝含章雙手捏着一端,卻不是讓她直接啃,而是自己一點點撕掉表面那層狼藉的肉吃了,再将幹淨的部分塞給謝含章。
“軍爺?”他吃得斯文,似随意一問:“可是有許多?”
那漢子挑了塊矮石,扒開那上面的積雪,邊答:“不少哩,約莫總有近百人!”
“近百人?”
“對,”另一個漢子蹭着同鄉坐下,聲音驟然壓低,“只是那領頭的軍爺脾氣不大好,因而咱們倒也別跟得太近。”
兄妹驀然相視,謝含章捏着兔腿,甕聲甕氣:“那領頭的軍爺長得很兇嗎?”
“小女郎莫怕,你一個孩子,軍爺總不會與你多計較的,”那漢子擺擺手,他見着謝含章年幼可愛,忙哄道:“且領頭的軍爺似乎不止一人,那二人一高一矮,一方一圓,圓臉的軍爺便要和藹許多!”
話音剛落,兔腿登時掉在地上,插進厚厚的白雪之中。
另一個漢子見狀立即站起身蹿過來,先拔出兔腿細細吹了吹,才對上謝含章,“這是沒拿穩?”
“我阿妹個兒小膽也小,”謝元貞心下一沉,趕緊接過兔腿,打起圓場,“見着帶刀的,哪管他高矮胖瘦,都害怕得緊,還請二位莫要見怪。”
那漢子也跟過來,聞言笑笑,“我瞧着小郎君年紀也不大,難為你們兄妹相依為命,咱們一路作伴,有困難大家自然多幫襯着些!”
這兔腿插過雪,撕起來便更加費力,兄妹倆又吃了将近小半個時辰,直到兩個流民不時往前看,幾乎忍不住要催促,謝元貞這才重新牽起阿妹,四人繼續往前走。
“阿兄——”謝含章輕得不能再輕。
謝元貞攀過石塊,在轉身的瞬間貼近謝含章道:“敵變我變。”
四人安安靜靜在山中攀爬半日,眼見太陽将要隐沒西山,走在前面的兩個流民突然道——
“他們過來了!”
流民一回身,便見謝含章緊緊縮在謝元貞懷中,于是不由發笑——
“日落腹空,軍爺這是在打獵呢,小女郎果真如此害怕?”
謝元貞心亂如麻,一時也忘了答話,他掠過兩個流民,視線緊鎖在慢慢向此處靠近的士卒身上,轉而急聲道:“瞧我這妹妹,一打顫就忍不住小解,我這就帶她去石壁後頭,二位鄉親且先行,不必等我們!”
“唉小郎君!”不等那漢子招手,兄妹二人已轉身往附近的石壁去,另一個漢子見狀拉了拉同伴,碎碎道:“這小女郎,就讓他們去吧,咱們慢慢走,小孩子家的腿腳靈便,想是一會兒就追上來了!”
“也是奇了!”
那漢子喃喃轉過身,兩人便順着腳印往前去。
天色越來越黑,林中火光明滅,謝元貞眼見幾個士卒都往西去了,才悄然起身,拉着謝含章往外走。
“快!”謝元貞幾乎是用氣音在喊,謝含章被阿兄拉着手,擡腳已是亂得不成樣子,沒幾步便打了架,撲通摔進厚厚的雪中。
“啊!”
謝含章盡力克制,極短粗的叫聲驚走那幾個士卒望山瞄準的獵物,下一刻他們跟着起身,徑直就往謝含章這邊看過來。
“什麽東西!”
謝元貞立時捂住謝含章的嘴,抱着人縮在一塊石壁之後,一動不敢動,碩大的汗珠竟就這麽落了下來——
正是公冶骁的聲音!
“許是流民吧,”他們往謝元貞的方向走來兩步,随即便聽另一個聲音響起,“這幾日他們沾了景曜的光,否則這冰天雪地的,上哪兒找這麽些個野味兒?”
腳步聲便停了。
“晦氣!”
待到腳步聲逐漸遠去,山林中除了兄妹彼此間的喘息,再無人聲,謝元貞才從石壁後探出一雙眼——人影消散,他們果真回去了。
好險。
謝元貞長舒一口氣,又過一會兒,兄妹二人才重新往前走。吃過一塹,謝元貞便只敢貓着腰帶人一步步挪,生怕一個不小心再将人引過來。
“別怕,”謝元貞輕聲道,他對謝含章說,也是對自己說:“阿蠻別怕!”
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黑,正當他們快要走到方才那群士卒停留的附近時——
一個黑影突然又冒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