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死局
第023章 死局
刺史府衙的正廳內,十餘僮仆交疊着上完菜,便碎步而出。縱目四顧,廳內燭火通明,暖得人直發昏,頃刻窗門緊閉,偌大的廳堂只餘主客三人。
“問陶,這位便是朗陵來的商戶赫連誠——”安濤獨坐主位,沖堂下的赫連誠介紹:“郎君,此乃望京典簽,庾荻庾大人。”
赫連誠直身拱手:“草民赫連誠,見過庾大人。”
“泰初元年春末,高祖巡視邊境,曾欽定一批商戶經營互市,”庾荻雙手交疊,冁然回禮:“赫連郎君不必客氣,您也算是半個皇商,若不嫌棄,日後咱們便以草字相稱。”
“在下豈可僭越——”赫連誠舉着手,似是受寵若驚,“二位大人喚在下扶危便是。”
庾荻掃過堂上,繼而一個擺手,玄色寬袖随之而振,他索性放聲笑起來。
“扶危率隊日夜兼程,想是千難萬險,我與汝止略備薄酒,便算是為諸君接風洗塵了,”說着他端起一杯酒,“我先幹為敬!”
三人酒過一巡,赫連誠起箸,忽見案幾上的一盤小菜甚是熟悉。
“望京中原之地,”他夾了一小塊,沒放進嘴裏,“不成想竟也有酪子。”
“說來也巧,這酪子還是先前入關的朔北流民所贈,”庾荻盈盈欲笑,話鋒一轉,笑意也淡了,随即見他撫着短須嘆息一聲,“只是我與汝止每每見及此物,便想起如今萬斛關封禁,心中慚愧萬分,也實在是沒有受用的資格。”
“庾大人何出此言?”
赫連誠見庾荻只看着他卻不答,頓時會心,改口稱一句問陶先生。
庾荻滿意地點點頭,“北鎮軍覆沒,洛都淪陷,萬斛關既是為守衛大梁百姓而建,本該容這些流民入關,”他擱了箸,又端起羽觞,“可惜護軍大人親令此地封禁,別說是一兵一卒,眼下便是只蒼蠅也不能明放進來。可我等又實非鐵石心腸,日日見着這些流民在城前哭嚎,真是——”
說罷庾荻一飲而盡,廳內頓時被一股陰霾所萦繞,見狀安濤趕緊又接上話:“扶危不必挂懷,放你等入關乃是因着司南車,名正言順,便是到了護軍大人跟前,也是可以分說一二的!”
“大敵當前,如此考量在下也能理解,不過,這些流民便當真沒有半點生路了?”赫連誠看了眼堂上,視線不由偏回對面的庾大人,“方才城門附近,在下似乎并沒有見着什麽流民——莫不是五部鐵蹄已然追至此地?”
“倒是不曾,”庾荻覺察到對面而來的目光,便與之正對,“不過扶危既自東而來,路上可曾遇着什麽異樣?”
“實不相瞞,在下于萬斛關以東二裏之外,倒是見過一處山道口,”赫連誠也擱了箸,案幾下的指尖微微摩挲,“二位大人既如此問,想必是布下的陷阱,以誘敵深入,一舉擊殺?”
安濤一笑,“非也——”
赫連誠眉心微蹙。
“所謂絕處可逢生,那條山道是我二人刻意為之不假,”庾荻和着安濤的話,“卻真真切切是條入關的生路。”
話音剛落,安濤眉眼一跳,“原來扶危入關之時回眸一眼,正是在瞧那條山道?”他不等赫連誠解釋,兀自撫長須而朗笑,“只是山路崎岖,實在不适合扶危這樣的策馬之人。眼下堂堂正正地入關,才是明智之舉!”
夤夜,望京官舍獨院的廂房之內,直到狄骞幾乎要将這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摸了個遍,才盼得他家府君退席返屋。
“他們有什麽條件?”
赫連誠視線一偏,卻不作答,他緩步穿廊,推門關門一氣呵成,坐下又滿飲一盞涼透的白水,這才開口——
“席間他二人将我捧上天去,是要我拿着路引護送司南車,去追聖駕。”
狄骞緊盯着赫連誠,“然後呢?”
“師州刺史一職暫缺,”赫連誠與之正對,“我便是他們口中的絕佳人選。”
狄骞失笑,随即又咂摸出些怪味兒,“三州兵馬皆歸望京,那師州便是五品單車刺史,只是官員選拔向來由吏部與各州中正裁決,又豈是他二人能染指定奪的?”
随即果真聽赫連誠輕哼一聲,“所以他們名曰令我護送司南車,實則引我挾恩求報,去問永聖帝讨個五品官兒做。”
“這不是得罪人的事兒!”
“他們就是讓我去得罪人的,只是并非永聖帝——”赫連誠擱下茶盞,不輕不重地磕出一聲,“而是那位護軍大人。”
他頓了頓,雙眸微眯,回憶起席間那兩位大人所說:“大駕鹵簿自兩日前啓程,不出三日便可達師州。他二人字裏行間,似是與那位護軍大人水火難容。至于那位護軍大人,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心路人皆知,誠如小公子所言,安濤一片赤膽忠心倒是急于星火。”赫連誠不自覺捏起拳頭,“咱們舉司南車入關,可算正中他們下懷!”
“難怪府君以退為進,他們并沒有多猶豫——”狄骞恍然大悟,險些叫出聲來,“應得如此痛快!”
“早上小公子才說司南車可抵一官半職,眼下這官職倒是現成,豈知竟是個燙手山芋!”
砰的一聲,案幾上的茶蓋振了振,又合上盞身。
半晌,狄骞猶豫道:“若是咱們不應呢?”
“擅入關者格殺勿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滅了悠悠衆口,屆時他們手握司南車,徒有百利而無一害。”赫連誠眉眼也染上幾分急色,“咱們入關,恐怕便已落下風。”
“他娘的!”狄骞低罵一聲,“不如老頭我偷偷去燒了他們的兵器庫,突出重圍一樣可以——”
赫連誠劍眉一挑,分明是不同意,“且不說望京郊外便有五萬兵力,即使咱們以一抵百,逃過這一劫,日後也成了海捕文書上的草寇,這如何劃得來?”
……們去投奔那個護軍大人!”狄骞氣極,在房內踱個不停,霍然轉身,“他安濤不過一州刺史,兵力再多,難道還能翻得出護軍大人的掌心?”
“左右咱們都是捏在人家手心的螞蟻,若是與那位護軍大人投誠,他倒是可以借題發揮,處置安濤庾荻縱兵馬過境之罪。”赫連誠思忖片刻,仍是搖頭,“只是依小公子所言,那位護軍大人,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人物。”
“如今這天下,又何來賢君明主一說?”赫連誠一口一個小公子,勾得狄骞的虬髯不免又隐隐顫抖,“府君還道什麽小公子,若非他出了個馊主意,咱們能落得眼下這般進退兩難麽!?”
“關中局勢一日三變,他一重傷之人,如何怪得到他頭上?況且沒有司南車,你道那兩位大人便是菩薩心腸,能放過咱們這一衆兵馬?”赫連誠怕狄骞咬住不放,緊接着另起話頭,“說來方才庾荻所言,萬斛關以東的那條山道,原是他們故意留與流民入關的,可是方才白鹘所見,深山之中的百餘人又是誰?”
狄骞順着赫連誠的話,道:“會不會,是大批流民?”
“流民總歸三三兩兩,自北鎮軍覆沒,洛都淪陷距今已然十日。十日之前的朔北流民想必早已入關,而冬至那日逃出來的洛都百姓死的死,殺的殺——”赫連誠指尖輕敲,不得其解,“實在不像。”
狄骞點頭,更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萬斛關正對的兩側山腳,當是安濤殺雞儆猴。可咱們東面而來,那數裏殘屍又是誰所為?”
“司南車就落在東面,大駕護軍——”赫連誠擡眸去看狄骞,言之鑿鑿,“想必定是那位護軍大人。且依着舊例,冬至天子本就應于圜丘祭天,他們也正是借此金蟬脫殼,離都南渡。”
祭天、空城、南渡,一切自是順理成章。
轉瞬狄骞又是不解,“可圜丘不是在洛都南郊,他們怎會繞東而來?”
“洛都牙門軍。”
“原來如此,”狄骞一拍腦袋,“他們兵分兩路!”
“且先前也有主上祭天之後繞去校場閱兵的前例,”赫連誠搖頭,忽聽屋外一聲嘯叫,便起身去開了窗,“兵分兩路抑或天子屈就尚不得知,但那位護軍大人血債遍身——”白鹘自窗口從天而降,落在赫連誠肩頭,他摸着爪上早已愈合的傷疤,沉聲道:“卻是逃脫不掉的!”
“這是有什麽深仇大恨,要這般趕盡殺絕?”狄骞走上前,替他家府君關上窗,窗縫合攏的瞬間,他又飛速掃了眼外頭空蕩蕩的院子。
“府君,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他跟着赫連誠走回案幾前,悄聲問:“那日小公子與蕭權奇對戰,我隐約聽那蕭權奇說了句「你竟還活着」”
狄骞戛然而止,赫連誠卻知道他要問什麽——
“洛都守城之将是誰?”
狄骞毫不猶豫,“自是洛都府尹謝泓謝中書。”
……小公子,”赫連誠放白鹘去博古架上,臉頰一轉,胸中頓時掀起一片驚濤駭浪,“有沒有可能正是謝泓之子?我聽聞中書謝泓育有四子一女,唯其四子自幼身體孱弱,故從不示于人前——”
“是了!”狄骞交掌,只見他和着極短促的一聲道:“城東那日小女郎得救,我抱她去見小公子之時聽得清清楚楚,她喚的正是四兄!”
“大梁二世之始,李謝分庭抗禮已有十數載——”赫連誠屈膝跪坐,重新沏上一盞新茶,他盯着透明的水流汩汩而下,恍如珠翠跌落玉盞,“若真如此,洛都城滅,其背後之人,恐怕正是那位提前離都的護軍大人!”
說着赫連誠陡一擡壺,卧房之內霎時一片死寂。
……樁件件如此狠辣,”半晌,狄骞不由嘆道:“若咱們冒昧投誠,倒真是不妥!”
可李氏權柄在握,又暴虐無道,若是與之為敵,縱使對方是洛都謝氏,也落得個滿門屠盡的下場——今夜赫連誠無論做何抉擇,似乎都是死路一條。
“罷了,夜已深,咱們先睡上一覺,什麽事且明日再說!”
明日的腦袋還不知該挂在哪兒,狄骞如何睡得着!
“既入關中棋局,你我便是身不由己,整日裏挂着心也無用——”赫連誠勉強挂着笑,手下卻是不留情,直推狄骞出門,“咱們既來之,則安之!”
門砰的一聲關上,赫連誠尤嫌不夠,又附一掌。架上的白鹘本已阖眼,突如其來的撞擊吓得它撲了撲翅膀,腦袋一斜,去看門邊的主人。
“我放你去尋那位小公子好不好?”
那白鹘腦袋偏向另一邊,又眨了眨。
“算了,你總是我的,”赫連誠走到博古架邊,戳戳白鹘的喙尖,“父汗說過,靈獸随主,咱們生死都要在一起的。”
當晚,狄骞在廂房翻來覆去,忍了又忍才沒直接跳窗逃出牢籠。主仆同心,赫連誠也是如此。好在後半夜的風隐約小了一些,簌簌催人眠。月兒西斜,更聲複又響起,赫連誠不知第幾次翻過身,忽然睜開眼睛——
紗帳內,身前多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