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入關
第022章 入關
狄骞與赫連誠一個對視,眼皮未及上翻,已先聲追問道:“幾位軍爺,當真不能有半分通融?”
“此乃軍令,違令者斬!”那士卒頭兒振臂一揮,話出口好似巨石擲落城牆,“還不趕緊離開這兒,否則就當你是五部細作,刀箭伺候!”
城牆之下瞬間沒了聲。
士卒們道這老兒應是知難而退,誰知下一刻這狄骞彎了腰,竟是嚎啕起來,“小人死不足惜,只可憐天子聖物流落民間,想是來日還要再落敵手,皇權如毀,國将不國,可嘆,可嘆啊!”
士卒頭兒一驚,大罵道:“你這老兒,胡謅什麽!”
狄骞生怕他們聽岔,從指縫中張開眼睛,嗚嗚咽咽指向一旁,“你們不信,那你們可認得此物?”
城上一頓,随即又傳來一聲:“這是什麽?”
“你們還道小老兒胡謅——”狄骞聽罷霍然換了臉色,翻身下馬,叉起腰來,“可你們替天子鎮守萬斛關,竟連天子之物也不認得,你們又如何令人信服?”
士卒頭兒先是一噎,随即又反應過來,“既是天子之物,又豈是你等輕易能得!”他篤定老兒來者不善,瞧也不帶瞧的,“你随便撿了輛車駕,說它是便是?那來日你再上地裏拔顆蘿蔔胡亂啃幾下,是不是還能充作天子玉玺!”
“這蘿蔔若是能啃作栩栩欲活的金龍模樣,小老兒我二話不說,便是跪地叫你一聲祖宗又如何!”狄骞挺直了腰杆兒來回踱步,指着城上諸人,訓猴兒似的,“我瞧你們就是沒見過天子聖物,心中發虛又不敢示人,這才同小老兒扯天扯地!”
五部追逐流民,萬斛關前的叫罵便沒停過,他們哭天搶地,變着花樣央求入關,其中也有梗着脖子不怕死的,誠如狄骞這般理直氣壯的卻是不曾見。
“頭兒,我瞧他振振有詞,依着火光,那車駕四角好似真有金龍飾樣!”城牆之上,身邊的士卒摸不準虛實,那頭兒聞言沉吟片刻,道:“他二人先來叫板,後面卻是烏泱泱的一片,是敵是友你我尚不得知。這樣,你速去回禀刺史大人,我在此地與這老頭周旋!”
那頭兒催得緊,眼見人下了城牆,往刺史府衙而去,便聽城門之外,粗啞的聲音又再響起——
“怎麽,你們這是被小老兒戳中脊梁骨,說不出個所以然了吧!”
狄骞說到後來甚至大笑幾聲,那頭兒憋紅了臉,破口嗆聲道:“說得出又如何,說不出又如何,難道你便知此物是何來歷?”
“小老兒蒙天之祜,事關天子威儀,自然盡力知曉,”狄骞一雙蒼老的眼睛鷹似的盯着垛堞,一字一頓,“所謂司南禀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駕鹵簿必是司南先行,大梁泰初年間此車随高祖省方觀民,遠巡大漠,便是五部之人也曾得見——”
“你說這便是司南車!?”
彼時安濤策馬匆匆而來,正待上城樓,遠遠聽見那士卒所說,心中驚喜,赫然問道:“司南車何在!?”
那頭兒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當下也來不及行禮,拉着安濤便往垛堞去,“大人,有個老頭在城門叫嚣,指着身前車駕說是大駕鹵簿的司南車,”他手指城下老兒身邊的車駕,語氣急促,“大人您快瞧瞧是也不是!”
安濤立即順着方向俯身看去,正與城下的狄骞四目相交。狄骞見此人長須長眉,官袍加身,于是抱拳一拱手——
“想來這位便是萬斛關的守關之主!”
安濤一見他身邊的車駕便了然,略一點頭,揚聲道:“本官乃望京刺史安濤,敢問城下尊長姓名!”
“小老兒敝名狄骞,乃朔北朗陵商戶赫連氏府中管事,此乃吾府少主赫連誠,”他從懷裏掏出照身帖,朝城牆之上揮道:“五部猖獗,我等自朗陵南下流亡,于八盤嶺以東得此司南車,內心惴惴,遂馬不停蹄趕至于此,還盼能早日将聖物歸還!”
“原是朔北同胞,”安濤負手盈立,視線淺淺落到狄骞手中的照身帖上,随即轉去旁側,“只是朗陵偏居洛都西北,怎的二位繞行東南,反兜這麽大一圈?”
“所以我家管事才道五部猖獗——”赫連誠端坐馬上,座下追颰只兩個鼻孔出氣,竟是一動不動,“我等攜六州流民艱難行至洛都,恰遭逢五部先鋒,為此險些全府覆沒,不過拼着一死且戰且行,後又順勢搭救幾名洛都百姓,得其向導,”夜色籠罩起赫連誠極富攻擊的眸色,顯得他怡聲下氣,“這才繞行城東密林地,堪堪避過五部鐵蹄。”
“郎君原是大義,身似浮萍卻心系主上,”安濤俯瞰着城下之人,皺眉打量起赫連誠的眼神,不知為何,隐隐生出些不安,“不過夜太深,還請恕本官老眼昏花,實在瞧不大清那車駕的樣貌——不如請郎君稍候,待我同僚前來,咱們便可一同察看!”
赫連誠仍是不動,“刺史大人請便。”
兩方在寒夜中靜默片刻,安濤眼珠一動,又撿起話頭,“我瞧郎君年紀尚輕,想已不大記得高祖巡游,是哪年哪月見所見司南車?”
“刺史大人說笑,”赫連誠牽起嘴角,似笑非笑,“大梁國祚綿延不過二十五載,高祖在位更是不過兩年。他老人家四巡之際在下尚在襁褓,司南車一事也是聽先君偶然提起,”他擡指一點,聲音拔地而起,“多虧有我這老管家眼尖,這才不至于失之交臂!”
他見安濤嘴唇翕動,于是話趕着話,偏不讓人說,“早年間朗陵饔飧不濟,若非蒙高祖天恩,設立屯田,并開互市,又何來今日的商賈赫連氏?先君在時便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說着赫連誠抱拳指天,“我等感念聖恩不敢忘懷,今日有幸拾得司南車,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令其落入奸滑之手!”
“郎君忠君之心令本官汗顏,”一番話直說進安濤心坎,聞言他拱手道:“只是如今時局敏感,還請郎君不要介懷,待核驗過司南車真假,咱們——”
“刺史大人不必多言,我自知您有難處,為保主上及關內百姓安危,我等邊境流民于大局而言實在輕勝鴻毛,”赫連誠側開一臂,指着萬斛關以東那烏泱泱的一片,“只是在下忝顏,确有一事相求——”
不待安濤開口,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粗喘,他當即回頭,見是庾荻緊趕慢趕,待人與自己并肩站定,歇過兩口,他才點頭道:“郎君但說無妨!”
“在下身強體健,尚可忍受這天寒地凍,只是府中尚有老幼——”赫連誠彎腰一躬,座下追颰也随主人一道低頭,“天可憐見,還請二位大人能放他們入關,以免受野宿之苦!”
“放一人與放百人又有何分別,來日護軍回馬作威,該擔的責咱們一樣不少!”庾荻少有今日這般正顏厲色,他氣尚未喘勻,卻是一字不停,“且他捏着司南車,口口聲聲只放老幼入關,實則以退為進——咱們若是不答應,便是視民如草芥;可若應下,既是老幼,必定有親有眷,如此一來又豈非令血親生離?”
安濤被他這一串話噎住,再開口竟有些小心翼翼,“那你的意思,是只迎司南車入關?”
庾荻便不吭聲。
“那人走了?他可帶來什麽消息?”安濤想起來前擦肩而過的鄄州掾屬,當即猜了大半,聲音也跟着一沉,“壞消息?”
他話音剛落,庾荻猝然擡眸與之相對,咬音咂字,“大駕鹵簿,眼下正往東繞行師州,不出三日,師州便成定局!”
師州刺史尚未出殡,他們前腳送永聖帝出城,後腳便四處交涉,哪料竟還是被那李令馳捷足先登。
棋盤尚未落子,難不成便要走成死局?
兩人皆是沉默不語,半晌,安濤似喃喃自語:“正旦将至,老天也要收人。前些日子陸老病故,眼下吏部也無人主事,咱們與主上奏本籌謀師州一事,回信卻單見一個閱字——”他想起那日廊下囑托,字裏行間百感交集,“問陶,主上的意思,莫不是要咱們盈虧自負?”
庾荻也不知是被誰氣的,當即咳出一個昏天黑地。
“問陶!”
“他們皆笑你徒擔禮法之名,實則不過道貌岸然,可我卻知你表裏如一。”庾荻搖搖頭,止了咳又笑起來。安濤聽他笑得凄慘,正要說些什麽,卻見下一刻,庾荻反手一握,緊緊攥住安濤的腕子,“師州之事刻不容緩,眼下我只問你一句,若咱們這位主上是那颛臾野王之輩,你可還要為臣死忠?”
安濤不想他竟是問了這一句,愣了愣才道:“若是我不忠,你便要代行主上之權,革我的職?”
“吾乃大梁五品典簽!”
安濤靜靜端詳眼前這位與自己同僚近十載的典簽大人,微微點頭,“下官明白了。”
說完安濤便要松開掣肘,只是庾荻順勢一推,卻道:“明白什麽?大梁的天早就變了!你若當真搶首南牆,我才要革你的職!”他視線一偏,去往城下,“典簽乃大梁天子直屬,我卻非他慕容裕私用之臣!師州既缺單車刺史,依我之見,哪管他高門寒庶,眼下就有個極合适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