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偏見
第021章 偏見
“前頭發生何事?”
隊伍後排,那府兵下意識要答,眼見來人是劉柱,登時轉了語調,“你不會自個兒去瞧?”
“劉柱兄弟不過問一嘴,”大牛蹿了上來,蠻牛似的吹鼻子,“你兇什麽勁兒!?”
“我兇——”那府兵豈是孬種,挺起胸膛,也如大牛一般壯實,“我看就是咱們府君太過仁慈,才容你們還留在軍中!”
“就是!”那人之後當即便有回音,“好狗還不吃兩家飯,淨給咱們添堵!”
大牛氣圓了眼,“你罵誰!?”
“大牛——”還是劉家兄弟攔住人,三個人便從後排退到了冷風直面的更後排。
自光天化日小郎君莫名失蹤之後,這群府兵私下裏便都是這一個态度。
“此事到底是咱們有錯在先,”劉柱臉色不大好,斂着脾氣,只低聲道:“且忍幾日,待弟兄們氣消了,此事便也能就此翻篇。”
劉柱如此說,大牛只得生忍下眼前這口氣,可他卻是不解,“你說小郎君為何要走?府君既救了他妹妹,咱們一路作伴不是很好麽?”
“于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而言自是再好不過——”
“你是說小郎君是哪位士族家的公子?”大牛驀地看向劉柱,一拍腦門,“原來如此,我還道世家皆是醉生夢死之輩,原來竟也有小郎君這般,願為咱們這些百姓而置生死于度外!”
“公子亦或郎君都不過捕風捉影之辭,”劉弦在一旁突然開口道:“他既有難言之隐,咱們受小郎君大恩,能幫自是偏幫一些。”
“就是,咱們可不是那幫子專揀便宜的邊民——”“大牛兄弟!”
劉弦掃過前頭的府兵,見沒人注意,這才松一口氣,細細叮囑道:“咱們若要投入府君麾下,民分貴賤之言切忌不可再宣之于口!”
大牛口中邊民,其中不乏有五部後代,大梁與五部打了半輩子的仗,這些邊民也是死傷無數。他們受大梁懷柔國策而來,大多是安分守己,鐵蹄之下又何其無辜?
大牛一皺眉,抽打着嘴巴,很是懊悔,“錯了錯了,我一時生氣才脫口而出!”
“洛都淪陷雖成事實,但我等七尺男兒,終有一天還要再打回去。”劉柱點點頭,按下大牛打自己的手,“這幾日所見,府君确乃忠義之輩,若有朝一日他能舉兵反攻,便不算咱們投錯了主!”
幾人暗自定下來日去路,前頭突然又傳來一聲,三人随即循聲而去——
“府君,是有條路!”
陣陣火光之前,斥候自漆黑一片的樹叢中鑽出來,高聲禀報道。
赫連誠打馬在山道口轉了兩步,不由生奇,“都道這八盤嶺猶如鐵壁銅牆一般,怎的除了萬斛天關,還有這麽個窟窿眼兒?”
世人談及八盤嶺,其堅固又何止鐵壁銅牆,八盤嶺自三面環抱洛都,其高峻如虎牙桀立,常人根本難以翻越,放眼整座山脈,萬斛關便是其唯一入口。
只是眼下憑空出來這麽個口子,旁的不論,若是讓五部知曉此道乘勝追擊,沔江三州豈非危機四伏?
“府君,我瞧這山道口像是已有不少人攀過,”狄骞摩挲着他的虬髯,沉聲道:“若是其中有人魚目混珠可不妙,咱們要不要給它堵上?”
赫連誠将頭一低,“不必。”
“那——”狄骞話鋒一轉,“要不咱們也打這兒過?”
“人家赤條條地翻山越嶺,咱們可騎着馬呢——”赫連誠當他說笑,手執馬鞭往那萬斛關一指,“再者倘若真是條康莊大道,難道鎮守此地的刺史竟渾然不覺,只幹等着別人來直搗黃龍?”
“府君所言極是,”狄骞恍然大悟,“如此看來,便說這窟窿眼兒是陷阱也未可知!”
赫連誠卻是心一沉,“這倒是——”
“府君?”
赫連誠皺眉并不作答,只一聳左肩,那白鹘原是在假寐,倏爾便振翅往夜空而去,他追了一哨,才道:“前面便是萬斛關,咱們且略作休整,順便商議一下該如何入關。”
“商議什麽?”狄骞脫口而出,“午後咱們不是才說好——”
“我說了什麽?”
“是——”白鹘在半空盤桓幾周,便往深山裏去,狄骞堪堪反應過來,“是老頭我記錯了,咱們且好好商議,細細商議!”
“阿兄,府君他們在做什麽?”遠處,謝含章指着夜空中的一點黑,“你看那白鹘往山裏飛,會不會是發現了那條野徑?”
說完她立馬縮回手哈了哈氣,眼下才二九,天正要冷,往年在府中炭火手爐煨着,從來也不覺得原來冬天真能凍死人。
謝元貞抱緊了她,自己也冷得哆嗦,但他同時一眼不錯地追着,道:“咱們等等看。”
“要是府君也同咱們一道進山就好了。”
謝元貞愣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将視線放在面前的謝含章臉上,“阿蠻喜歡府君?”
謝含章十指交錯,懵懂地點點頭,“阿蠻只覺得府君親切,阿兄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謝元貞見她不像玩笑,不由奇道:“阿蠻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
“就是,就是,阿蠻也說不上來!”謝含章絞盡腦汁,又搬出幾日前的事,“可是府君搭救阿蠻在先,阿兄危難之時,府君又将他的保命藥丸全數喂與阿兄,亂世之中何其可貴,阿蠻便覺得他是個好人!”
謝元貞略一思忖,轉而問道:“那阿蠻覺得咱們在城東遇着的小郎君是好人嗎?”
謝含章頓了頓,随即點頭,“他也是個好人!”
“阿蠻猶豫了,可見直覺也并非是全然正确的評判标準。”謝元貞摸了下那小腦袋上圓溜溜的發髻,神情隐隐嚴肅起來,“阿蠻覺得府君親切,許是因為府君生得俊朗,面對阿蠻,臉上又總挂着笑。可阿兄與府君每每相談,卻覺得此人甚是危險——如此一來,阿蠻是信自己還是信阿兄?”
謝含章皺了眉,“阿兄何以見得?”
“朔北六州皆通洛都皇城,其間無一不是康莊馬道,府君他們自西北而來,既出現在山林密布的城東,定是遭遇過五部夷兵。”謝元貞回憶當晚,熱氣出口瞬間消散在黑暗之中,“那夜我與小郎君聯擒賊首,繼而城東百姓激戰,為何偏在夷兵賊首人頭落地,大勢已去之後,他們才入城援救?”
謝含章将頭一歪,“也許偏有那麽巧?”
“可他們偏認了。”
謝含章便癟了嘴。
“此乃其一,且你可知城東那日阿兄求府君救你,府君也并沒有當即應許?”謝元貞頓了頓,索性将那夜疑心和盤托出,“阿兄不知先前他府中為何魚龍混雜,但的的确确,府君借了阿兄救人一事排除異己,之後又是他那只白鹘預警,咱們才順勢往城東山林裏去。”
話未說完,謝含章已低下頭,“此事阿蠻也不知。”
“亂世之中,明哲保身本無可非議,只是誠如府君這般算計得失已非常人之道。你念他用了兩顆仙丹起死回生,可阿蠻你也聽見,他借朝食探你姓名,這便是要查我們的來歷。”謝元貞雙手抱起謝含章肩膀,怕她不能明白,“洛都謝氏眼下幾乎僅存你我,府君既心存疑慮,于你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危險。”
“阿蠻不懂,”謝含章沉默良久,仍是不信,“或許府君權衡利弊,會願意幫咱們呢?”
“或許願意,或許便不願意。”謝元貞一字一頓,活像要将這些話刻進妹妹的骨血,“含章吾妹,若今日阿兄仍是洛都謝中書府的四公子,那麽阿兄便只願你一世純真安樂,只是此後你我再不是世家的公子小姐,由此入铎州更是寄人籬下——單為着你我安危,咱們都不可以再輕信他人!”
剎那間謝含章想起許多人,她眼角莫名淌下淚水,半是不懂,半是不舍。她也從未見過謝元貞如今夜這般,神情肅然到有些可怕。
“阿,阿蠻記下了!”謝含章覺察到肩膀越來越緊,她搗蒜似的點了頭,又重複一遍。
月兒偏西,滴水成冰,兄妹倆之間關于府君的對話并不融洽,待謝含章說罷,謝元貞便沒有再開口。謝含章鑽手入袖筒取暖,縮着腦袋偷瞄阿兄,見他似乎在盯着府君頭頂的那片天,又似乎在出神。
謝含章嘆了一口氣,随即眼睛一亮,“阿兄你瞧——”她拍拍阿兄肩膀,興奮道:“他們走了!”
謝元貞渾身為之一振,只見遠處黑壓壓的隊伍果真重新動起來,再次朝萬斛關門進發——
隊伍之前,狄骞打馬于門前落定,仰頭高聲一出:“城牆之上可有将士?”
他話音剛落,正中的垛堞間頃刻冒出一對腦袋,“何人喧嘩?”
話音剛落,一垛一對腦袋,一眨眼竟有十數人又冒出來。
“我等自朔北朗陵而來——”狄骞抱拳,頗有些讨好道:“只因五部屠戮而南下流亡,漏夜叨擾,還望将士行個方便,放我等老少入關!”
那對将士聽罷沒有片刻猶豫,“護軍大人有令,洛都城破,萬斛關既乃咽喉之地,故此封禁以嚴防五部,”他們手持馬槊,迎着火焰微微泛起寒光,最後一句尤其一致——
“擅入關者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