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脅迫
第020章 脅迫
街上的鋪子都關了門,民巷如阡陌,萬家燈火亮起,和着袅袅炊煙,舉目是一派祥和泰寧的景象。
“不可,萬萬不可!”
四方亭原先的那間上房之外,端着菜的店家腳步匆匆正往這邊來,聞言先是一頓,随即就被門口府兵拔刀的寸光給吓得直接縮回去。
“溫賢王何不細細斟酌一番——”房內燭火通明,一壺沸水在炭火之上咕咚不止,旁邊站着的慕容述臉上,愠怒之色盡顯無疑。朱晏如擱下茶盞,仰頭定定看着,一派氣定神閑,“天色既晚,下官明日啓程也趕得及。夜還長,凡事皆有商議的餘地。”
“這種事,你要叫本王如何與你商議?”慕容述負手轉過身,只留與朱晏如晦暗不明的眼角,“倒不如在主上跟前為你美言幾句來得實際!”
朱晏如仍端坐榻上,聞言一哂,卻是步步緊逼,“百官黜陟歷來乃吏部份內之事,又何須驚擾主上聖聽?”
“那你便去讨好你的大中正!”慕容述便索性将臉背過去,面對一堵白牆,眼不見為淨,“何必來尋我這個被貶離都的王爺?”
慕容述身邊的許主簿垂頭站了許久,此時他瞥一眼自家主人,又往對面瞄了下,猶豫着将手朝門口一攤——
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
“王爺且坐,”朱晏如起身拱手,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反倒使了個眼色與自家朱主簿,“都道這二九凜冬,我瞧王爺倒被炭火熏得發昏,快去新煮一盞清茶,好好下一下咱們王爺的火氣!”
說着朱主簿便作勢上前去提那壺早開了八百年的滾水,慕容述聽見動靜仍不回頭,倒是許主簿從那對盛怒的眼角瞧出些端倪,于是下一刻,兩家主簿竟就這麽當門對面地推攘起來。
上房寬敞,一時也有些混亂尴尬,朱晏如倒是不怕失禮,見慕容述不為所動,伸手朝上,開口又請一遍。
慕容述閉上眼睛,耳邊盡是聒噪,他心知一時半會趕不走人,氣哼一聲,便是全部了。
“王爺既不肯坐,下官只得鬥膽問上一句,”如此僵持不下,朱晏如雙眸一轉,只陪着笑,悠悠坐回去,撥弄起案前涼透的茶盞,“兩日前的清晨,王爺您身在何處啊?”
朱主簿聞言登時松了手,倒吓得另一方慌忙拎緊水壺,以免摔去地上。慕容述驀地雙手一緊,接着側過小半張臉,面不改色,……麽,我大梁皇族竟沒落至此,本王的行蹤,還要向你一介小小的州郡刺史禀明!?”
“王爺行蹤,下官自然無權幹涉,只是下官以為玩火易自焚——”朱晏如直身而坐,将脊背挺得筆直,盯着慕容述的背影似笑非笑,“尤其是那西郊颛臾野王的冥火,王爺乃金枝玉葉,自然更容易折損。”
慕容述騰轉過身,……跟蹤本王!?”
“王爺說笑,聖人作而萬物睹,何來下官跟蹤一說?王爺既敢私自前去西郊皇陵祭拜,想來也是不怕皇陵灑掃,揚起什麽陳年舊土。”朱晏如将掌中空盞向前一遞,咧着嘴,似要向慕容述讨一杯新茶,“只是臣下好奇,那些愛戴王爺的蓬門荊布可曾知曉,他們那素來以賢德示人的溫賢王,竟一直與私通親嫂、弑兄篡位的逆黨藕斷絲連?”
“且不論逆黨伏誅,人死債清。”慕容述居高臨下,脊背也沒有半分彎曲,他見盞中茶葉被滾水泡過一遭,顏色并不減退,反而更加脆嫩,随即視線轉上,與朱晏如正對,“你道本王與逆黨藕斷絲連,可這皇陵修建一非本王奏本,二非本王主持,樁樁件件既是聖意裁決——”腳邊陶壺蓋毫無章法地起伏着,一寸寸打在慕容述心上,只見他頓了頓,道:“你弦外之音,難不成要說先帝不辨忠奸?”
朱晏如一時無言。
……江分淮水以南下,自铎州而入各境,其險猶勝萬斛關,副都之名正由此得來。”不過須臾,朱晏如眼皮一翻,卻是又接上話來:“彼時适逢靖襄帝賓天,肅宗繼位,主庸國疑,武烈皇後假傳國诏,令野王領铎州兵馬進都清君側,肅宮廷——”他語調悠揚,仿佛所述不過昨日家中之事,“铎州七山一水二分田,何等富饒之地,竟是被一紙诏書燒了個幹淨。此後謝氏十餘年耕耘其間,尚不得恢複其十之五六。”
慕容述乍聽得陳年往事,不由低下頭去。朱晏如說着,兀自将那壺水從炭火上提下來,水離炭火驟然止沸,便顯得朱晏如更加擲地有聲——
“王爺,臣知您愛民恤物,方正不阿。玺寧年間您初到介州,路遇田驺當街打罵其子,您見那小兒實在可憐,二話不說,以身擋鋤。誰成想那田驺整日勞作,端的蠻牛氣力,拳頭般大的鋤頭又是棍棍到肉,累及您千金之體當場嘔血。後按律那田驺本當棄市,又是您不顧身傷,一力保下那對父子。彼時刺史難以交差,說是好歹打上一頓板子才可了事,最後仍是您收田驺升米以結案。想那刺史怎麽也不曾料到,最後您竟是又将這一升稻米給還了回去——”
朱晏如見慕容述沉默,換了副苦口婆心,“臣深知坊間佳話必不會是空穴來風,可您總該知道那謝氏眼中卻是揉不得半點沙子,眼下,是您有求于人。”
倘若慕容述是個閑散王爺,自不受世間任何人掣肘,嘆就嘆在如今既不是太平盛世,他也并非什麽高爵顯位的天潢貴胄。
朱晏如擎等片刻,他見慕容述再不吭聲,又問道:“王爺,現下可願同下官好好商議?”
……你要本王助你奪介州玉氏的水師兵權,”說着慕容述擡眸,重新與朱晏如相對,“便是本王答應了,謀定而後動又豈是一日之計,你如何說奪便奪了?”
“王爺這便是願意與下官商議了?”朱晏如絲毫不掩飾內心的欣喜,抱拳又是一拱手,“臣知王爺遠朝堂已久,此番若非主上口谕,王爺本可安居一方宅院——下官亦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下官自是不願過分勞動王爺,但請您回介州之時,往那刺史府衙走一趟便是。聽聞玉氏待王爺甚是客氣,想來斷不會如謝氏這般,拒王爺于千裏之外。”
慕容述不信他如此輕巧,“走一趟,之後呢?”
“您只管做您的堂上貴客,”朱晏如擺擺手,“屆時下官掾屬會随您一同前去,剩下的且都交給他,只待出府之後——”
慕容述緊随其後,“出府之後又待如何?”
“出府之後——”朱晏如沉聲道:“煩請王爺再拟一份口供。”
慕容述聽罷來回踱了兩步,随即恍然大悟,……不成你也要滅門奪符?”
原先他道朱晏如也是保皇一派,今夜之初他又覺得此人許是想渾水摸魚,可現下看來,此人倒有可能是李令馳安插在嶺南的內應。一旦李令馳奪取嶺南水師,那麽縱橫南北将再無人是其敵手。
若真如此,慕容述今夜應許,才當真是将慕容一族推向十死無生之地。
“王爺用詞可要謹慎,”朱晏如似乎看穿了慕容述心中所憂,只笑道:“下官可不曾說過什麽滅門不滅門的。”
慕容述幾乎已經篤定,“誠如李氏之心路人皆知,說不說又有何分別?”
“王爺,下官算是明白,您廟堂之器何以放逐邊南。”朱晏如站起身,向慕容述鞠一躬,“王爺且放寬心,下官之心一如王爺,而今而後,必不會做出對慕容一族不利之事。”
他接過朱主簿手中的披袍,邊穿邊道:“不過若真由您來做這個九五之尊,想是大梁也不至于如現下這般——”
“我慕容述是那介州城的溫賢王,如今是,往後更是。”朱晏如肯如此擔保,慕容述倒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他言辭間仍一板一眼,“我不做傀儡,也不做誰的把柄,事成之後你我各行其是,我勸朱刺史且慎言!”
朱晏如已行至門邊,聞言不過付諸一笑,此時外面又響起極輕的敲門聲,他與慕容述各自相背,道:“想是店家端了菜在外久等,下官便不叨擾,只願王爺日後身名永泰!”
待到房門不輕不重地關上,案幾上的茶點與那水壺皆被撤走,熱騰騰的小菜取而代之,慕容述生等腳步聲漸遠而至再聽不見,才轉過身來,他面色沉痛,對上正低着頭的許主簿——
“夢生,是你?”
許主簿應聲擡頭,眉目間已然沒有了往日的謹小慎微,細微的皺紋之下雙眸深邃,倒映出窗外無盡的夜空——
“阿兄,”此時的萬斛關之外,謝含章正與兄長躲在山道邊的樹叢中,“咱們是要偷偷跟着府君他們入關嗎?”
她幼圓的眼中閃過不遠處的瑩瑩火光,那便是赫連誠所率一行。白日裏兄妹二人不敢跟得太緊,只待日薄西山,夜幕籠罩大地,才悄然近了些。
“阿蠻可記得——”謝元貞沒拿裘皮與織錦披袍,便以雙手斂着阿妹,以免風糊了臉,邊縱目向左側的八盤嶺上下打量,“大兄曾說,這萬斛關也并非鐵桶一般密不透風。”
彼時洛都還能打勝仗,他們的大兄偶爾歸家,抱起謝含章坐在自個兒腿上,就在鳥語花香的院子裏,給弟妹們講大梁開國的故事。
“是了,”謝含章點點頭,伸手将謝元貞頭上鑽着的細枝桠給挑出來,“阿蠻記得這萬斛關以東有一條野徑可通師州。”
謝含章見阿兄自午後便留心山路,她自個兒也跟着找了片刻,許是天黑路短,卻是什麽也沒發現,幾番來回她便有些失落,“可既是野徑,又如何能輕易尋得——”
她話音剛落,不遠處赫連誠的隊伍不知為何,突然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