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渡
第019章 南渡
“朱大人,有失遠迎!”
“不敢不敢,”鄄州刺史朱晏如身着绛服,單眼直鼻敷一層厚粉,其下圓膀圓腰,一根玉帶松松垮垮系在腰間,仔細瞧着略微還有些發舊。只見他遠迎來人先出偏廳,狗兒似的圍着謝遠山打轉一圈,才拱手與謝公綽,“哎呀,果真是将門無犬子,在下瞧令郎端方持重,貴埒王侯,遠比在下家中那兩小兒要出挑太多呀!”
謝公綽換了身常服,正要入偏廳,聞言在門口站定,側身看着這人轉過來轉過去,擡手草草回禮,“朱大人盛譽,犬子如何敢當?”
“莫非謝兄以為在下是虛與委蛇不成?”朱晏如退開一步,攤手聲情并茂,“在下這可是十足的肺腑之言吶!”
謝遠山手中還捏着件袍子,只覺得這贊譽誇得他渾身不對勁,于是他将人半請半拉進偏廳,“朱大人請上座。”随即扭頭,高聲令僮仆奉茶。
茶水很快便上來,端茶的僮仆低頭不敢瞄人,擱下盞便匆匆退下。謝公綽擡手,卻踩着朱晏如端起茶盞的檔口問:“不知朱大人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朱晏如頓了頓,掀開茶蓋正遮住唇齒,“謝兄這話,在下可不愛聽。”
謝公綽一哂,“此話怎講?”
朱晏如倒是更悠閑,捧着盞細細吹了吹,好好喝上一口才道:“在下本是誠心前來拜訪謝兄,又何懼千裏迢迢?”茶蓋當一聲合上,他擡了兩分音量,“正如當今聖上跋涉山川大駕而來,亦是如此。”
“原來如此,”謝公綽打量起客榻上的朱晏如,“那麽朱大人今日便是為主上南渡之事而來?”
朱晏如笑起來,朗朗餘音萦繞廳堂梁柱,直傳到廳外的院中,“謝兄睿達!”
“朱大人過譽,”謝公綽将手覆于膝上,耐着性子,指尖摩挲,似笑非笑,“老朽愚鈍,其實并不太明白朱大人的意思。”
“诶——”朱晏如擺手,踩着尾音壓上來,“謝兄為江左士族之首,凡事又何需如此謹慎?今主上離都南渡,便是龍游淺灘,倘若沒有謝兄從旁鼎力扶持——”他拱手指天,眼睛卻盯着謝公綽,“怕是要遭蝦戲啊!”
謝公綽眯起眼一時不答,指尖在膝上輕敲幾下,問:“哪個蝦兵蟹将熊心豹子膽,敢戲弄當今聖上?”
朱晏如牽起嘴角,此時不再笑出聲,只道:“這便要看,謝兄的态度如何了。”
“哦?”
“此茶清醇,茶過而唇齒留香,令人神清氣爽,疲乏頓消。”朱晏如突然端回案幾上的茶盞,托在掌中緩緩轉動。他鑽研着那上面的芙蕖紋樣,眼角是主位安坐的謝公綽,“冬日裏在外奔波得久了,能得一杯熱茶飲,想來已是再好不過!”
說着他掀開茶蓋,盞中茶水沒了方才的熱度,眼下只微微蕩漾起霧氣。他透過白霧去瞧盞中的自己,道:“說來也巧,在下今日前來,路遇介州溫賢王,這才得知,咱們主上日夜兼程,卻是寝食難安,每晚入夢必得高祖顯聖。”言及于此,朱晏如不忍哽咽,下一刻竟是險些要哭出來,“高祖吞聲飲泣,告誡主上,道南北二謝已凋一脈,眼下主上既遷都南渡,便務必要保全铎州謝氏,且委以重任,斷不可再出半分差錯!”
謝遠山當即去瞧堂上的父親。
“.老朽少時蒙高祖青眼,能得副都刺史之位便深感知足,”謝公綽沒瞧兒子,沉默片刻,一聲嘆息,“只是如今我年已老邁,又如何能當重任?”
“謝兄何出此言?”朱晏如猛然直身,言辭高亢,“您正值壯年且深孚重望,江左士族皆唯您馬首是瞻。如今主上遷都,铎州便不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副都,天賜良機,又何愁淩雲之志無處施展?”他像是生怕謝公綽不信,馬不停蹄又接一句:“天下英豪彙聚一堂,您便是主上在江左的民心吶!”
“還請朱大人慎言!”沉默已久的謝遠山驟然起身,沉聲作色道:“護軍大人執掌六軍,乃是保駕護航的茵席重臣,試問大梁上下誰能與其争鋒?且民心乃是大梁萬民的民心,又豈在晚輩之父一人肩上?”
“.謝公子說得是,是在下謬言,”朱晏如見謝家父子并不吃這一套,頓一頓才坐回去,面色隐約悻悻然,“不過這風水輪流轉,世事無常可難說得很,眼前看着是風光無限,誰又能知日後永遠都是風光無限?”
謝公綽與子視線交錯,似頗為不解,“這話老朽倒是越聽越糊塗了,難不成護軍大人忠君之心還能有假?”
“人心皆隔着層肚皮,何況這手中捏的兵多了,便是那身上的甲騎具裝也比尋常軍将更厚一些。謝兄且容在下多嘴一句——”朱晏如拱手與謝公綽,圓滾的腦袋微微前傾,“主上夢魇纏身,高祖所托之夢句句不離二謝失其一,誰能保這其中,沒有那位護軍大人的功勞呢?”
話音剛落,謝公綽猛然謦欬起來,嘴裏斷斷續續咳出有風二字。
“什麽?”朱晏如皺眉,慌忙起身要察看,卻被謝遠山快去一步。
“兒子失察,天色将變,兒子這便為父親披上外袍,免得邪風入體。”彼時謝遠山已擋在謝公綽身前,為父親披上方才那件袍子,“還請朱大人體諒,我父親年事已高,這幾日正為從父一家而悲痛欲絕,眼見是食不知味卧不安席,”他學着方才朱晏如那一套,眼角眉梢皆是急切之色,“今日聽聞朱大人登門,這才強撐病體前來相見!”
“伯扶——”不待朱晏如反應,謝公綽似乎緩過這陣,想起身阻攔。無奈他掙沒了力氣,片刻之後便又跌坐回去。此情此形痛在子心,謝遠山更急紅了眼,慌忙要喊府中大夫,邊搶着話說——
“兒子見父親如此實在心痛,還請朱大人體念晚輩父親病體未愈,實在不堪瑣事煩擾,”他一連向朱晏如行了幾次大禮,就差直接跪下來,“朱大人若不嫌棄晚輩人微言輕,凡有所需無關大小,晚輩亦可從旁協助一二,但請您直言無諱,晚輩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兵荒馬亂小半個時辰,待朱晏如被請出謝府,高門緊閉,他回望頭頂這塊巍然匾額,方才輪到自己氣上心頭,“張口晚輩閉口晚輩,我瞧他倒是能做他老子的主!”
“老爺——”随行的朱主簿原在府門前的車駕旁候着,謝公綽被架出偏廳的混亂場景正被他聽去一嘴,他愁眉不解,“謝刺史這副要咽氣的模樣,是否當真——”
“誰知道他是不是裝的?”朱晏如略過凳子徑直跳上車,隔簾朝馬夫叱喝一聲,罵罵咧咧,“進門前端的一派頤指氣使,一聽要與李令馳為敵便抖出這副死人模樣,他這哪裏是要咽氣,那叫沒個膽氣與人争高低!憑他謝氏累世公卿,最後仍不是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太陽西斜,車駕應聲緩緩起步,主仆兩人坐在車內,頭頂是雷驚電繞,雨橫風狂。
朱晏如沒吩咐還要去哪兒,車駕便悠悠走着,快走到金谷大街中央時,馬夫執鞭将車一拐,便往東南的城門而去。
又過一刻,朱主簿忖度着朱晏如已稍消氣,小心開口問:“.那咱們答應溫賢王的話可還算數?典簽也來信要我們鼎力協助,咱們——”
“自然算數!”朱晏如沒有半分猶豫。
“主上不日便入铎州境內,”朱主簿眼瞧自家大人也不像是會走回頭路的,不禁問:“謝刺史既如此龜縮府中,咱們又如何托手,讓他出面主持定都宮宴?”
以往宮宴自然有祠部與光祿勳合力操辦,只是永聖帝渡江遷都,除卻與李令馳交好的崤東七郡,嶺南六州、黔西四府士族皆以铎州謝氏為最高。
大梁國號未改,永聖帝卻非高祖靖襄帝,所謂的天子顏面,眼下正捏在李令馳與謝公綽二人手中,它看似是枚緊要的棋子,但誰若真翻了臉豁出一條命去,墜落于地便會成為踩進腳底的爛泥。
不過大梁棋盤要滌故更新,眼下卻并非揭竿稱王的良機,各家明白眼前的道理并不算完,重要的是得有人敢于分庭抗禮,懂得進退有度。
“牽制——”朱晏如以手托額,泛灰的烏紗兩側,長耳垂落肩胛,随着馬兒行走時起時伏,“既然謝公綽無意争霸,沒膽量與李令馳作對,由着他拿捏嶺南水師可就太浪費了。”他示意朱主簿吩咐馬夫改道,往東轉去玄武大街的四方亭,又道:“方才你所說一碼歸一碼,眼下說的可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溫賢王想得我相助,合該拿些誠意出來才是!”
——
“看來我的誠意竟比不過對小公子的威脅。”
狄骞聽府君一首塞外曲畢,驀地搭上這麽一句,不禁輕哼一聲,将身半扭過去,“人就在那兒,一雙腿一對拳,外攜一個小娃娃,是府君您自個兒不願去追罷了。”
“既要合作,旁的不論,我首要一個真心實意,”一聲哨起,天邊便對和蒼遠的一聲長嘯,赫連誠敞開披袍,任風拂過,“他若打定主意要走,那我也強留不得,大家對面而坐卻是心懷鬼胎,這有什麽意思?”
“心懷鬼胎——”狄骞往後一瞧,劉家兄弟已然淹沒在步兵之中,“眼下軍中便有心懷鬼胎的人,府君若真眼裏揉不得沙子,何不揪出來一并轟走,省得我又白做惡人,勞師動衆審問一番!”
“都是洛都同鄉,他們也不過施以援手,若是他們還想留下,一口飯的事,我赫連誠也還養得起,”赫連誠打馬湊過來耳語,“招兵買馬何其容易?誠如彼時剛過九原塞,日夜擔驚受怕之時,你可敢與先君推心置腹?”
聽罷狄骞将頭後仰,癟起嘴道:……是兩回事!”
“可在我眼中,卻是一回事。”前頭的山路平坦無比,赫連誠卻覺得越來越難走,“有句話說得好——姓不同心同,道不同志同。往前是皇城與邊境之分,往後便是南北之分。這士族尚且分南北朱竹,由此可見世人眼中也并無全然的一體,咱們一直走,就還會碰見更多心懷鬼胎的人,”午後日頭烈,他曬出滿身的汗,開口越發寒涼,“你說同族同胞之間尚且有芥蒂,又遑論異族?我原以為世間所有對立的根源皆在于血脈,可現在我又覺得所謂對立不過在于人心,在于各人利益向背的立場。”
赫連誠陡然說這麽一通道理,狄骞一時便有些反應不過來,“既是對立難消,那如你這般拼盡全力只為換一二人心,也值得?”
“所以說先君那時總勸你少饞酒,多讀書,這便拐不過彎兒來了吧?”赫連誠頓了頓,再開口便沒接着往下說,只是擦着狄骞的老虎須子而過,朗聲笑起來,“主簿可莫要吹胡子,你想聽,府君我說與你便是,這句話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亂不極則治不形,非到不得已之時,還真難瞧出哪些人是好相與,哪些人又能相與,這一路還長,咱們且走着瞧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