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埋骨
第014章 埋骨
赫連誠踩着話音正走到跟前,聞言一把抓起謝元貞的手腕,随即又趴上他胸口,謝元貞心口幾乎沒有起伏,此刻竟是徹底涼下來,凍得赫連誠的耳朵也更紅了。
“退開!”
衆人應聲散開,赫連誠周圍霎時便騰了空,只見他将人攬進懷裏,閉眼運功一氣呵成,是為謝元貞推宮過血,先搶一口氣。狄骞眼見謝含章在一旁憋着眼淚,大氣不敢出,此刻再說誰去誰不去的也沒了意思。他就這麽思忖着幹等一會兒,正想替府君接力時,忽然掃見謝含章猛地動了——
“小郎君!”
劉柱先聲驚呼,便見謝元貞果真淺淺掀開一條眼縫,順着赫連誠掌心,極其費力地吸了一口氣,然而下一秒卻是什麽話都來不及說,反噴出一大口鮮血,又軟倒回去。
赫連誠貼着心口的手瞬間沾滿溫熱的液體,他指尖顫動,下意識去摸謝元貞的脖頸,剛牽起的嘴角便徹底僵住了——
“四兄——”謝含章胡亂地擦着那些血,“你也要抛下阿蠻了嗎!?”
周圍一片死寂,唯有謝含章的聲音斷斷續續,聽得人不忍再看。赫連誠抱着氣絕的謝元貞呆坐着,不知多久,原本黯淡的眸子驀地重新亮起,緊接着他便從懷中掏出一只更小巧的白瓷瓶。
狄骞一見此物,登時也顧不得什麽主仆之分,直接上前死死摁住赫連誠的手,“府君,這可是先君留與你的保命丹!”
赫連誠的聲量也陡然高起來,捏着瓶子毫不猶豫地掙脫桎梏,動作更快了幾分,“再不吃便來不及了!”
最近的府兵早已掰開謝元貞的牙關,等藥丸進了嘴,衆人才後知後覺,“糟了,他咽不下去!”
“那便割了他的喉嚨塞下去!”府兵們聞言皆是一窒,似乎從未見過如此狠辣的狄主簿。說罷他便起身,兀自從退開的寬闊雪道憤然離去。
“化水,快!”赫連誠小心掏出沾血的藥丸,心知狄骞這便是不再阻攔,反而冷靜下來,緊接着他着人取來一碗水,将藥丸化開,又一點點灌進去,足足耗費個把時辰才算完。
待狄骞再次出現,天邊已是日薄西山,他道小郎君這麽一折騰,大軍今日決計無法開拔,索性将滿肚子的氣全遛光了才肯往回走。
“餓了吧,剛打的狍子。”赫連誠獨自坐在火邊,似一直等着狄骞,見他在身邊坐下,難得擺出一副讨好面孔,還将烤得油亮多汁的腿肉遞與狄骞。
“府君,”狄骞捏着腿卻沒什麽胃口,半晌先嘆一口氣,“只餘一顆寒谷丹了,您可千萬要收好!”
赫連誠一口水險些嗆着,他料到狄骞又要發火,提前縮起脖子,“都喂與他了。”
寒谷丹可活死人,不過謝元貞方才當真咽了氣,赫連誠就又摸不準這一顆下去是否足效——
既打算救人,那便救到底。
狄骞一口怒氣湧上心頭梗在喉間,半晌才罵出聲,……怎能如此糊塗!?”
周圍當即便有府兵望過來。
“師父,”赫連誠挪了挪屁股,貼着他的好師父,用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知父汗傾盡心血才得這三顆寒谷丹,只是時移世異,如今要我命的人也遠在大漠——”
“眼下洛都城破,唇亡齒寒,不日便是那萬斛關也要扒掉一層皮,”狄骞舉腿向南,虬髯飛舞,若非周圍府兵礙眼,他必得好好教訓這個不知輕重的臭小子,“況且你還帶着兵,能否過那萬斛天關還未可知呢!”
“那便更該救他,來日說不定能得這位小公子相助。”赫連誠順着狄骞的手将狍子腿拽回來,撕了一條塞進嘴裏,嘟囔道:“再不吃真涼了。”
狄骞皺眉,“公子?”
“金章紫绶——”赫連誠嚼着肉,擦幹淨了手,又擱回火前烤起來。健碩的指尖偏轉,仿佛掌中還攥着謝元貞的印章。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音剛落,正對上狄骞,“你說大梁能有幾個二品,或者一品?”
謝元貞雖性命無礙,但五部雄踞其後,赫連誠仍不敢松懈,不過三日,大軍已由南往東,直往萬斛關而去。
“醒了?”
赫連誠覺察到謝元貞在懷中輕動,便松了裘皮。
謝元貞探出半個腦袋,日中強光刺目,他閉了閉,才徹底睜開,“前方何事?”
赫連誠不走,府兵們自然不敢越居人前,大軍就這麽橫停在崇山峻嶺間,靜候不遠處那只貍貓過去。
“無事,”赫連誠攥起缰繩,“一只貍貓,這便繼續趕路。”
謝元貞卻攔住赫連誠,“數九寒天,荒山野嶺之中何來貍貓?”他将整個腦袋探出來,禁不住咳嗽道:“我瞧它嘴上似乎還銜着東西。”
“确實。”
赫連誠本是無心理會 ,但既然有人開口,查探一番也無妨。他随即攏起裘皮,示意幾個府兵上前。
貍貓見人過來并不怕,慢悠悠踱至路邊,才噌地沒入林中。府兵們剛踏入草叢,卻被什麽東西絆住了腳。
“府,府君!”
“怎麽?”狄骞見他們如此神情,跟着下了馬,等上前一瞧也變了臉色——
厚雪之下白骨盈積,其間不乏殘骸餘肉,密密麻麻綿延數裏,看起來像是被人胡亂掃到一邊,草草掩埋了事。虧得眼下是嚴冬,若換作酷暑,怕是不出半日都要熏死人。
驀地一個府兵又退半步,險些踩上狄骞的腳尖,他們這才發現竟還有兩個大活人瑟縮在幾步之外的槐樹根下,只見那二人口周烏黑,雙眸迷離,眼見生人卻如遭惡鬼,癫狂叫嚷着直蹿入林中深處。
狄骞直起身子,神色凝重,“像是逃難路上餓死凍死的。”
“到處是撕咬的傷痕。”“這邊兒也是——那貓還盯着!”
府兵們皆是唏噓不已,越瞧越生出瘆人的念頭,便匆匆回赫連誠跟前——
“府君,這餓殍遍野,天冷且食物短缺,也不知是否會引來什麽虎豹豺狼,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①?”赫連誠聽罷卻是一擡手,“下馬!”
府兵們瞬間面面相觑,“府君,這殘屍數裏,咱們得埋到什麽時候啊?”
“府君大義,”劉柱不如上陣殺敵的士兵,眼見天寒地凍,這些流民卻連張裹屍布都沒有,還如此橫七豎八地倒在路邊任野獸蹂躏,于是他當即下馬,“我們幾個也來幫忙!”
“幫我拿着披袍,”赫連誠沒讓謝元貞坐在馬上,指着路邊一塊大石頭,“風大,去那兒後面。”
謝含章見兄長醒了,蹦蹦跳跳過來,正與狄骞撞了個滿懷。狄骞似不敢與小團子對視,只跟着轟人,“你們兄妹一邊兒呆着,別過來添亂!”
謝含章頓時氣從兩孔出,“誰添亂!?”
“阿蠻——”謝元貞了然,只拉住謝含章,朝狄骞淺淺一躬身,“狄主簿有心。”
謝含章憋着氣,人走遠了還追着哼一聲,“他定是舍不得那兩顆丹藥!”
“君子論跡不論心,”身後不斷有府兵上前,謝元貞趕緊牽起謝含章,“咱們快站遠些。”
雖說五百餘人上陣齊發,可直到月亮高高升起時也還有幾十具沒埋完。
衆人累得夠嗆,正想歇一腳再繼續,忽聞林中又有動靜——
“府君,那兩人在後頭挖墳!”
狄骞啐了口唾沫,邊擦汗邊罵道:“天地不仁,活人也成惡鬼!”
那二人被抓到赫連誠跟前還在鬼哭狼號道冤枉,狄骞耐不住聒噪,上前便是兩腳,“我道你們已忘記如何說人話呢,說!為何挖墳?”
“我,我們餓,餓了。”
月光灑在二人七拼八湊的麻絮缊袍之上,赫連誠負手而立,沉默片刻,問道:“你們二人,若從軍能得一口飯,還吃不吃人?”
先有一人小心翼翼擡起頭,灰暗的眸中滿是疑惑,“你,你是軍爺?”下一秒他便猛地搖頭,“不,不可能!前頭就有一批浩浩蕩蕩,上來二話不說殺了一片。再說這也不是官道,哪兒來那麽多軍爺!?”
另一人忽然以身撞開他,往前跪走一步,兩眼冒光,“軍爺,我,我從軍!他不行,連妻兒都吃得的畜牲如何能上陣殺敵?!”
“你又好到哪兒去?”對面一聽,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險些連押解的府兵一并撞開,“老母剛咽氣便迫不及待了,不過五十步笑百步!”
兩獸相争,一時半刻便分不出勝負。
赫連誠目光冷峻,見此也不再理會他們,只轉身下令——
“那便繼續安葬,若有人膽敢損毀墳茔,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