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名刺
第013章 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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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寬心,”夜風不斷鼓起簾子,金根車內,鄭蕃借着月色小心拾起巾帕,“五部雜虜不過一時鸠僭鵲巢,您才是咱們大梁的天。”
他見不斷有雪落在暖爐上,拂了又拂,忍不住問:“主上,當真不叫人紮營麽?這三望漏風成這樣,奴婢實在擔心聖體安康——”
“孤閑來翻閱秘冊,”永聖帝托額,只任眼前雪花紛飛,仿佛此間逼仄的牢籠才是他的安居之所,“高祖開國立血橐之盟,便是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冬日裏。”他噩夢剛醒,語氣間隐隐少了幾分戒備,“可東海揚塵,陵遷谷變,孤怎麽越瞧這天越是陰詭難測?便如孤這般,先考有子百餘,今日是他的第五十九子上位,難保明日不會是其他人——”
“您忘了,”鄭蕃往前跪了半步,“臨沔王晏駕,除主上一脈,凡子孫妻妾者皆殉,護軍大人力排衆議,大梁皇室如今唯有您才是正統。”
“孤道他是真心為主斬草除根,誰料孤終究還是太過天真,你說孤才是正統,可何為正統?”細長的眸子突然朝鄭蕃而去,永聖帝似當真不解,“旁的不說,嶺南介州溫賢王述乃高祖嫡七子,若真論起長幼尊卑來,他可比先考還要名正言順!”
“但他卻有個起兵造反的好兄弟,”風一時停下,鄭蕃摸黑搭上永聖帝的小腿,忖度着力道為他靜心,“且他受貶幽居那遐方絕域久矣,能為您鞍前馬後已是無上的榮寵——”說着鄭蕃一拍自己的腦門,緊接着便察覺到車座有極小幅度的抖動,“哎呀,奴婢該死,溫賢王方來信,還道江左萬民聽聞主上纡尊前往,恨不能立刻負驽前驅,恭迎聖駕呢!”
永聖帝終于阖上眼,此刻他是真的累了,……左,铎州——竟還是他謝氏一門蛇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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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仍是不收名刺?”
铎州金谷大街往東,四方亭的上房內,一個中年模樣的主簿将身一躬,向站在窗邊的人禀告:“是了,一連三天,謝氏當真好威風,竟連王爺都不放在眼裏!”
“我也不過是介州溫賢王府的王爺——”說着溫賢王慕容述轉過身,缁色素衣之上是一派愁雲慘淡,“實則錦衣玉食的囚徒,出了宅院,縱使介州士族也是不認的。可主上獨獨命我打通江左關節,我遠廟堂已久,又如何能當此大任?”
“可除了主上,便只有王爺您還是大梁皇室宗親,他不指望您,還能指望誰呢?”主簿擡起頭,輕輕哈了口氣搓手,“如此,主上這是來逃難的?那洛都不也有他們謝氏同宗,難不成他們也敗了?”
慕容述見狀,便将手爐遞與他,……來征戰幾人回①,誰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王爺——”許主簿比慕容述還小幾歲,他先是一愣,随即将手背去身後。
“好了,我吩咐廚房給你留了碗月牙馄饨,”慕容述便截住他硬塞過去,“今日不成,那便過幾日再去。”
那手爐在許主簿掌中,活像捧了個大猬鼠,他捏了捏耳尖,忙又尋了個話頭,“王爺,先前您吩咐過,眼下一應供品皆已備齊,今年您真要去西郊祭奠?”
慕容述正要坐下,聞言瞧了他一眼,點點頭,卻不言語。
許主簿見慕容述似心意已決,有些支支吾吾,“王爺有心,往年從不曾落……實,咱們回去祭奠應當也是來得及的。”
“我自是明白——”慕容述揣起沒翻完的聖人之道,“溫賢王自幼與愍幽帝親厚,大梁百姓或許忘了,朝廷卻不會忘。”
“那您還去西郊,”許主簿滿是不解,“這不是叫人抓您的把柄嗎?”
“這把柄若能叫主上從此更加高枕無憂,便是萬分值當,”慕容述掃過書中的兄友弟恭,心中沒來由一陣煩悶,于是他放下書,長嘆道:“時過境遷,大梁如今風雨飄搖縱有他的錯,只是人死債清,我也都到了铎州,不去看看他,終究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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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皇族若都是颛臾野王那般德性,落得如今天下大亂的地步倒也在情理之中。”洛都城東的山郊,狄骞不服氣地瞪一眼白鹘,安撫着臉上的虬髯道。
“亂得好!亂不極則治不形,大梁如今江河日下,大浪淘沙,且看誰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言及此處,赫連誠想起狄骞方才那一腳,更覺可惜:“難為你刻意做回大惡人,若能救下大牛媳婦兒,或可順水推舟将人留下。”
周行簡的能力不差,只是他另有所圖也是實話不假,況且人命難解,眼下那三人定是恨極了周行簡,赫連誠強留不得。
“府君調兵遣将,不也是為了讓那小子給自己争回一口氣,”狄骞跟着他家府君嘆了口氣,随即也想到什麽,忽然嬉皮笑臉起來:“不過咱們這一路拖家帶口的,哪兒有那麽可怕?”
誰叫他家府君是菩薩心腸,救下幾戶,緊接着湧上來的便再推拒不掉,偏還就是那幾戶對旁人戴他家府君的高帽子。
畢竟有府兵日夜護佑,吃喝還能分上兩口,他們這流亡的日子過得倒比赫連誠這個府君還舒坦。
赫連誠面色一斂,這話正戳中他心窩——府君這名字聽起來是腰纏萬貫,只是亂世不比太平年間,眼下赫連誠養着府中衆人已是勉強,如何還能負擔越來越多的流民?
他這些時日的窩囊火無處發洩,索性甩手将瓷瓶扔與狄骞,“老狐貍,少拿話嗆我!”
“府君這話可傷老頭的心——這傷藥,您是要我送與小郎君嗎?”赫連誠罵得兇,狄骞卻高興貼冷屁股,“您別瞪我呀,這藥您向來只用在這寶貝白鹘身上,自己尚且舍不得,眼下肯勻一星半點兒去治那小郎君的傷,他怕是天不亮就要大好啦!”
待赫連誠擡腳去踢,這老狐貍卻是又沒了影子。
一夜風雪,幾人安葬完三具屍骨,山尖已是曉風殘月,東方将白。白鹘休息夠了又巡視過一周,赫連誠便預備啓兵南下,可回到山腰時卻見一群人團團圍着方才那塊石壁,難窺其中端倪。
赫連誠心下一沉,音量也高了幾分,“怎麽了!?”
緊接着他分辨出其中小女郎斷斷續續的哭聲,狄骞聞言撥開人群,見着赫連誠便喊道:“小郎君不好了!”
赫連誠順着那話便是一記眼刀,削得狄骞連忙指天發誓:“天爺作證,我親手給小郎君上的藥!”
他話都沒說完,赫連誠已三兩步跳進人堆裏,俯手貼額一探——果真燙得吓人!
“小郎君,小郎君!”
接連的幾聲皆是石沉大海,狄骞見府君也叫不醒人,急得要揪頭發,“老馮沒了,眼下軍中也沒個正經大夫,小郎君燒得這樣厲害,這可如何是好呀?!”
謝含章閉眼前還聽四兄說自己感覺好多了,可待她睜眼起身,謝元貞搭在自己腦袋上的手卻是徑直滑落一側。她哭喊到現在嗓子早已啞得不成樣子,一張小臉也憋得通紅,此刻握着謝元貞的手不知能說什麽,正抹眼淚時,手邊突然就空了。
她幾乎是追着殘影擡起頭,下一刻整個人被狄骞抱起,只見赫連誠抱着不省人事的謝元貞翻身上馬,厲聲道:“立即下山,往東去!”
洛都以東,山嶺是一座接着一座,可恨先前的夷兵雖不認路,卻識得東南西北,大軍便無法當真原路返回,只得往北迂回東南繞去三州。而凡入三州,又必先過洛都正北的萬斛關。這麽淺淺一盤算,赫連誠更覺不妙,待一行人跋山涉水,過關入州,少說也要耽擱七八天,眼下小郎君孱弱至此,能否撐過面前這三日都難說得很。
穿越密林,下山的路倒平坦些許,不知不覺天光大亮,風雪之後萬裏無雲,當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赫連誠緊箍着人,手臂滲出血也未察覺,可謝元貞還是不住往前傾滑。
赫連誠心中沒來由一陣煩悶,索性停下來,護着謝元貞的胸口将其翻身面朝自己,又用裘皮牢牢裹住,滾燙的雙唇貼上冰涼的耳朵,也不知這人究竟聽進去幾個字,“千難萬險,但請再撐一撐,才救回妹妹,眼下死了豈不可惜!”
“阿母——”
“什麽?”
赫連誠捉到細碎的音節,等再問一句,謝元貞卻是腦袋一歪,徹底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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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尼,”
剛成丁的赫連誠躺在地上,嘴角血絲橫流,臉上一副痛苦欲絕,更多的卻是難以置信。
頭頂落下大片的陰影,有個女聲沉沉響起,“叫我阿母。”
赫連誠又吐出一口黑血,……母,為何?”
親兒在地上奄奄一息,做母親的卻不予半分正眼,“因為我是梁人。”
“可您不是嫁與我父汗了?父汗是如此——”月後壓過赫連誠下一個字眼,古井無波的眼眸中流淌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愫,“那又如何,子貴母死,可我便該死嗎?”
“所以父汗他,”赫連誠便将震驚一點點咽下,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他也是——”
“是!”
赫連誠猛然醒過神,他見謝元貞的腦袋滑過肩窩又要往下走,便籠起這人的腰身,又加一鞭。
步兵不比騎兵,騎兵也得遷就步兵,這麽兩廂羁絆地趕了半日山路,謝含章便再忍不住——
她在狄骞懷中颠個夠嗆,一開口,五音都散在風中,“狄,狄伯伯——”她大口地咽着冷風,竭力一字一頓說清楚,“可否遣人先帶我兄長去最近的州郡,他大病未愈,又添新傷,我怕——”
她不敢将那個字眼挂上嘴邊,說話間也一眼不錯地盯着赫連誠懷中的兄長。
“小女郎說得對,”劉柱兄弟和大牛一時跟不上步兵的速度,便與幾個騎兵同乘,聞言劉柱便附和道:“如此蹉跎實在不是辦法,還是要快馬加鞭,小郎君才有得救!”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騎兵便接上來,“只是咱們府中,又有誰能跑得過府君的追颰?”
“不可!”狄骞難得板起一張老臉,生怕赫連誠心軟,“府君,兵不可一日無帥,且路途遙遠,吉兇未蔔,還是老頭我帶他去!”
赫連誠皺着眉,策馬不停,“你也說你是老頭——”
“府君!”
狄骞這一吼,前後幾個騎兵都慢了下來,主仆二人四目相交,接着赫連誠便勒馬道:“我還沒說我去。”
身後的大部隊立即跟着府君停了下來,步兵們大口喘着氣,也不知府君作何打算,只聽他高聲道:“原地休整!”
衆人疾行半日,繞來繞去還在山中,所幸日出無風,風停止雪。
騎兵得令皆下了馬,獨劉柱還端坐着,像是不死心,“府君,不如讓我們兄弟二人帶他去?”
赫連誠抱着昏沉的謝元貞,正想尋個不那麽冷的地兒,聞言只瞥一眼,道:“先休整。”
他話音剛落,面前便閃過只小團子,狄骞從後面追上來,對謝含章從懷中掏出來的東西好奇得很,“小女郎,你要做什麽?”
“方才您不是說前路吉兇未蔔——”謝含章靈巧地撥動着手中的蓍草梗,頭也不擡,“阿蠻這就為府君占上一卦!”
狄骞心下一沉,這兄妹倆倒是有使不完的招數,“你這娃娃,竟還會占蔔!?”
“分二以象兩,挂一以象……陰三陽,山火贲卦!”府兵一時圍了上來,不過一刻,謝含章拈指,難掩興奮地大聲喊:“此乃光明通泰之象,此行必定順風大利!”
圍住的府兵瞬間分開一條縫隙,謝含章一路沖到府君跟前,手裏還攥着把蓍草。
狄骞在後頭沖了上來,“府君——”
“府君,”謝含章卻是已經跪下來,她的發髻幾乎散落,只靠兩根細紅繩勉強牽着,頂在涕淚橫流的小臉上更顯得狼狽,“兄長說是你救了阿蠻,現在阿蠻把命給你,阿蠻用你還給兄長的人情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這又是何必?”狄骞見勢不對,又低頭去勸謝含章,“小女郎,你何不為你兄長算一卦,看他此番能否枯木逢春?”
“狄主簿此言便是不願讓府君帶兄長先行了?”謝含章聽兄長說起府君,也覺得此人并非鐵石心腸,如今兄長命在旦夕,她再顧不得什麽,索性坐在人前耍起無賴,“阿蠻才喪二親,眼下連兄長也保不住,阿蠻真真好沒用啊!”
謝含章字字帶血,聲聲泣淚,一旁的狄骞見勢如此,隐隐便冷下臉來。
“府君!小郎君似乎——”
正這時,身後的府兵驚慌失措,謝含章聞聲蹭地爬起來,撲回謝元貞跟前,“兄長如何!?”
只見府兵指尖搭在謝元貞鼻前,道:
“似乎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