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得救
第012章 得救
周行簡有口難言,最後還是将後面兩字咽下,在場之人皆別過眼不看他,他沒有忝顏留下的藉口。幾步之外,赫連誠旁觀方才的一切,見人要走卻是眉眼一偏,緊接着狄骞便上前攔住人。
“雪夜獨行非萬全之策,”狄骞手裏還攥着兩柄元戎弩,面上挂兩分笑意,“周兄弟不若先随我們一道下山,再做打算不遲。”
周行簡垂頭掃過他手中的弩箭,搖了搖沒擡起來:“狄将軍的好意我只心領了。”
“慢着——”周行簡說完便要走,誰知狄骞又搶在他前頭,替他擋住後面的人不說,順勢将其中一柄弩箭塞進他手裏,還解了後腰上的箭囊遞與他,“沖你這聲狄将軍,老頭我聊贈赆儀一件!”
周行簡受寵若驚,“不可!”
“欸!”狄骞早知周行簡不肯收,多使兩分勁道按回這人的手,擡指在赭石箭囊上輕輕一點。周行簡霎時福至心靈,順着指尖望去,便見到不遠處的樹下赫連誠側身,朝自己略一點頭。
流風回雪迷人眼,周行簡手捧至寶如有千斤重,只盯着那上面泛舊的茱萸紋樣出神地瞧,良久,他哽咽道:“日後,日後在下定當報答!”
遠去的腳印漸漸被來雪覆蓋,狄骞接着指揮上山的府兵善後,正要帶兩名婦人下山時,其中一人似乎記起什麽,反揪住攙扶她的府兵,聲音出奇的大:“軍爺,洞中還有個小女郎!”
赫連誠離得并不近,他正想召人取兩件袍子與婦人們禦寒,沒等更近的狄骞答應,赫連誠已開口:“小女郎,還活着?”
幾乎是那婦人點頭的檔口,赫連誠擡手一揮,尾音充斥着不加掩飾的焦急:“帶去與小郎君瞧瞧,快!”
狄骞見府君有異,跑到跟前,順着他的目光,莫名有幾分擔心:“府君怎的如此急切?”
赫連誠只盯着洞口的方向,眸光顫動,“方才大牛兄弟不是說他妹妹已遭難——”
大牛人如其名,嗓門低沉,穿雲破霧,狄骞還道府君原本該在半山腰的石壁後頭避風,為何轉眼就帶着白鹘上山來——
想來正是因為小郎君。
不多時洞內便傳來府兵的聲音,轉眼他們果真帶出個小女郎,狄骞見她一身行裝恰似小郎君般貴氣,當即跑上前去,“小女郎,雪路難行,老頭我抱着你去!”
謝含章面色蒼白,出洞時并不言語,被抱起來的瞬間還難以自控地瑟縮,所幸随即便鎮定下來,朝狄骞略一點頭,以表謝意。
此刻半山腰,幾個府兵正圍在石壁前。
“你說他能活麽?”
其中一個府兵湊近腦袋,想伸手又不敢,“這樣俊俏的小郎君,死了也太可惜!”
“是呀——”那府兵忖度着動靜,繞着這張臉細細打量:“跟府君腰間那塊羊脂玉似的,都是難得一見的寶貝!”話音剛落,他倆身邊的矮個子摸了摸腦袋,道:“你這麽說,近日倒不見府君佩戴——”
“你們幾個杵着做甚!”
衆人一個激靈,猛地回頭,只見狄骞腳下生風,急得撓頭,手裏還抱着個小女郎。
“狄主簿,咱們給小郎君擋風呢!這是?——”他們剛錯開一條縫隙,謝含章瞬間瞪大了眼,喊了聲四兄。
衆人當即反應過來,慌忙給驚叫的小女郎讓出條道。狄骞鑽進去時也是臉色一變,難怪方才赫連誠如此急切——
小郎君的臉幾乎要融進白茫茫的雪色裏,唯有嘴角泛着別樣的嫣紅,此刻他身披赫連誠的袍子,正沉沉昏睡着——顯然是又嘔過血。
上山前,赫連誠倒是命人先行處理小郎君掌心與腰間的傷,難為小郎君早已是氣咽聲絲,不過強撐着救妹妹,才沒昏死過去。大牛那一聲不明真相的嚎叫實在是來催命的,如此心神激蕩之下,眼下看着人只更衰敗了。
“小郎君?”狄骞下意識探了探他的鼻息,與周圍的人一道呼喚——
——
“小郎君,你妹妹在這兒呢。”
天地蒼茫,謝元貞應聲睜眼,循着望去,似近若遠的火堆旁支着一具衣不蔽體的赤色軀幹,邊上有一夷兵盤坐,匕首剜動,鮮血淋漓的肉片便掠過顫動的心髒,順着刀刃滑落指尖——
“粉紅瓤,精白玉,稚子肥美,和骨哙(夷語)。”
謝元貞渾渾噩噩,忽而捉見肉片細微的攣動,他呼吸一窒,人頓時清醒得可怕 ,随即死聲咷氣,掙紮着朝火堆爬去。遠處的夷兵盯着他牽起嘴角,将肉咽下喉嚨,唱着歌一副充耳不聞,手下飛刀卻是越割越快。
血流如注,頃刻間跳動的心髒墜入雪海,火中頓時只餘累累枯骨——
“阿蠻!”
謝元貞滿頭冷汗地醒來,他頭痛欲裂,分不清幻境與現實,迷迷糊糊間正對上謝含章通紅的眼眶。
“醒了醒了!”
府兵鬧哄哄的聲音恍如天外來音,謝元貞腦海閃過夷兵吟唱的歌謠,他張了張嘴,愣沒擠出半個囫囵字來。
謝含章一時不敢碰謝元貞的右手,只一個勁兒給他順氣,哭着點頭:“四兄,是我,是阿蠻!”
……還以為你,”碩大的淚珠自謝元貞眼角滑落,他費力地呼出一大口氣,熬過昏沉,還有滿腹的難以置信消化不掉,最後索性咬牙撐起身,去摸她的臉确認,“我還以為你已經——”
他甫一擡手,蓋着的袍子便滑落至于腰間,謝含章趕緊抓住那只發顫的左手,兩顆圓髻子圍着腦袋晃得厲害:“那幾個夷兵本是要殺了我,只是後來情況緊急,便又放過了。”
謝含章沒細說,謝元貞當着衆人也不便問,低頭又咳嗽幾聲,就見到蓋在身上的披袍——是赫連誠的。
“多謝府君救妹之恩,狂風未止,還請将披袍送還給赫連府君吧。”謝元貞單手揪起袍子,見狀謝含章也要幫忙。
“小郎君既帶傷,這袍子便先将就披着,”狄骞眼珠一骨碌,自然知曉他言外之意,只将袍子好生蓋回去:“府君身子強健,我再另取一件送去便是!”
說罷他還将那幾個府兵轟開些,騰出個稍微寬敞的地兒與兄妹倆,兀自又上山去了。
謝含章眼見狄骞走遠了,開口更加小心,只是卻壓不住字裏行間的餘悸:“四兄,阿蠻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阿蠻莫怕,四——”謝元貞戛然而止,覺得自己似乎稍有好轉,又将袍子攏上謝含章肩頭,一下一下地摸着她被搔亂了的圓髻子,道:“阿蠻,兄長問你,方才你是如何脫險的?”
他将兄長二字咬得慢而重,謝含章聞言先是皺眉,緊接着兄妹二人四目相交,謝含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兄長,我說此地乃山神栖居之所,血濺洞前是為亵渎神明,天怒故而降風,他們便不敢再動手了。”
說來也巧,彼時謝含章話音剛落,洞中果真湧進來一股更猛的風。那對母子剛做了夷兵的腹中鬼,狂風與追兵便接踵而至。驚慌失措間誰也不敢再舉刀造殺孽,最後只得丢下她跑了。
“阿蠻,”謝元貞聽謝含章斷斷續續敘說,不由憶及此前阿翁的規訓,額上又冒出一層冷汗,他下意識将五妹抱得更緊,喃喃念叨:“兄長不會再弄丢阿蠻了!”
“兄長,”謝含章小心蹭了蹭,在冰冷的洞中呆了許久,終于再度回到四兄懷中。後知後覺的困意湧上來,她隐隐感覺有什麽東西正硌着自己,果真手剛伸進衣襟,下一秒她便猛地擡頭:“臨走前,三兄曾塞與我一樣東西!”
山上,赫連誠着人搭幫大牛他們,連同洞口的兩具屍骨一并入土為安,正要立墓碑時,就見狄骞拿着件白底黑斑的裘皮又跑了回來。
“府君,”狄骞徑自走到赫連誠身後,“這風許是要刮到天明,還是将裘皮披上吧!”
赫連誠左手臂随意纏了布條,白鹘正壓住他受傷的位置,倒不見他有任何異樣,順着狄骞動作,他只問:“他醒了?”
“好容易才醒過來,”狄骞點點頭,愁眉不展,“小郎君感激府君恩情,想讓我把袍子帶回來給您披上,不過我沒拿。”
赫連誠掃過狄骞那張臉,卻沒細問,只道:“想必是兄妹倆要說什麽體己話——虧他妹妹還活着,否則前恩未報,又新添一份愧疚,這可就難辦了。”
裘皮質軟,赫連誠摩挲着面上的斑點,驀地又添了句:“皇城根下,高門鱗集,倒不知他二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如何就落得兄妹相依的地步。”
雖說兄妹相依,卻勇救百姓于危難,狄骞搔了把虬髯,沒瞧他家府君,冷不防去逗那只白鹘,“待小郎君精神好些,自有好好說話的時機。”
“你道他當真肯和盤相告?”
聞言狄骞擡起頭,正與赫連誠對上,他被那白鹘撲棱了一下,沒忍住問:……來,您怎知那周行簡要的就是弩箭?單憑他在出城前的指揮若定,至多可看出是個兵。可兵也好,佃戶也罷,刀劍都已足夠防身,府君為何篤定他要的偏是箭,還是弩箭?”
說話間赫連誠手中的白鹘晃了晃,他見白鹘敷過藥的爪子隐隐又有血絲滲出,便掏出方才上藥用的黛色細瓷瓶,反問狄骞:“不明白還敢送?”
狄骞聽罷脖子一梗,像是要命一條:“我這可是謹遵府君之命!”
“那是你自作聰明,”赫連誠顧着上藥,只将眼角甩給狄骞,“我可沒說過。”
大牛他們尚在附近,狄骞心知自己說錯了話,便繞回眼前這只寶貝白鹘身上:“所幸今日有驚無險,這白鹘可是萬裏挑一,若真有閃失,也不知上哪兒去再尋一只!”
狄骞一字一句皆是慶幸,連起來卻不那麽好聽,下一刻那白鹘腦袋一歪,竟是振翅扇了過來。
……
這一巴掌甚得赫連誠歡心,他塗完藥,掀開布條又在自己的傷口上擦了擦。那瓷瓶被赫連誠捏得發燙,最後卻沒進他的衣襟,“倘若當真只為防身,方才那城門口遍地彎刀馬槊,他何不挑件趁手的?你道普通百姓不齒北狄兵器便罷,軍人迫于形勢,可沒那麽多講究;二則他們三人留下是為救郎君令妹尚說得過去,周行簡卻是馬過回頭,他猶豫再三,怕的大抵不是那幾個夷兵,而是咱們——”
逃兵便如耗子過街,碰上軍隊自然是有多遠躲多遠。
城中慘烈于赫連誠仍是歷歷在目,他撥動翅羽,眼底深似寒潭,“說來永聖帝繼天立極,本該撫綏萬方,眼下瞧着倒是福祿難享,來人遠遁。如今這朝堂之上唯有李謝尚可分庭抗禮,他區區一介藩王庶子,何來天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