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密談
第015章 密談
次日清晨,白鹘巡視過一周,長嘯一聲回到赫連誠肩頭,府兵們一擁而上,七八張嘴一齊聒噪起來——
“府君,小郎君如何了?”“府君,我這兒還有些蒸餅,小郎君可有食欲?”
赫連誠掏了掏耳朵,瞥見這群人還擡着輛馬車似的東西。
“府君,”有幾個機靈鬼已然湊上來,“您猜咱們撿着什麽寶貝!?”
一旁的狄骞掰開那幾顆礙眼的腦袋,眯起眼睛,瞧不大明白,“這是什麽?”
衆人層層退開,赫然一掃,當真是好大一輛車駕。狄骞負手上前,只見車前殘存缰繩,想來是馬匹掙斷所致。
他繞着琢磨一圈,眉頭皺起,要斷定這是車,卻也載不了人貨,其上樓宇林立,珠零錦粲,四角甚至還有金龍銜羽葆——
“倒是精致,”狄骞繞回車前,踮起腳摸了摸冰涼的尖頂,“上頭還有個羽衣銅人,能鑄不少錢吧?”
“兄長,兄長?”
“嗯?”謝元貞低頭,溫熱的勺口正抵上嘴邊。
帳內,謝含章捏着把手掌大的勺子,一勺緊接一勺,“湊熱鬧傷神,你再喝一口。”
“兄長自己來,”謝元貞其實沒什麽胃口,剛擡動左手手指卻被謝含章摁了回去,“不要,你好好躺着便是,阿蠻喂你喝!”
謝元貞莞爾,聲音漸漸輕下來,“阿蠻憔悴了,是兄長不好。”
“喝湯喝湯,”謝含章連皺眉也軟乎乎,“怎麽張嘴就說自己不好。”
“阿蠻,”謝元貞會心一笑,随即問道:“你說是府君喂了丹藥,才将我救回來?”
謝含章點點頭,想起那日場景她還心有餘悸,“兄長當時吞咽不得,那丹藥還是化成水,府君一點一點喂,費了好大功夫呢!”她右手捏着湯匙,弓起指節點了點自己的唇尖,言及此處頓時又鼓作一團氣,“狄主簿發了瘋,竟說要割破你的喉嚨喂進去,當真是壞到夷虜窩裏去了!”
“阿蠻該明白,他們也沒有非要救我的道理,”謝元貞單聽謝含章三兩句便知其中兇險,不由好奇,“你可知那是何丹藥?”
謝含章搖頭,“狄主簿只說此藥乃是先君留與府君保命用的,卻未曾提及它的由來。”
“朗陵赫連氏——”
謝含章聽謝元貞喃喃念着,不由問道:“兄長,他們也是與我們一樣的士族嗎?”
謝元貞思忖片刻,搖頭道:“朗陵離大漠更近些,邊境苦寒,倒不曾聽聞有什麽高門大戶。”
前朝歷代,對五部便是一直施以懷柔政策,大梁開國雖與之有過交戰,大體仍是延續其國策,不僅在邊境設立屯田,主動與之貿易往來,甚至鼓勵梁人與其通婚,以圖天下歸梁。謝元貞雖想不到邊境有哪家士族顯赫,倒是曾聽師兄提起過一位赫連姓的經商富戶——雖也不似赫連誠這般年逾弱冠,未及而立。
……君,要我說,”帳外已有府兵跳上車駕,“這車既載不了人,運不了貨,索性拆他娘的,待到望京倒手一轉,将這銅人兒賣個好價錢!”
這些話隐約傳入謝元貞耳中,他轉動掌心的裹簾,片刻之後突然劇烈嗆咳起來。
赫連誠似乎一直留意着帳內的動靜,聽見咳嗽聲便丢下衆人進帳,“你兄長這是怎麽了?”
謝含章正待答話,只見謝元貞連連擺手,“無妨,無妨!”他咳出一副久違的血色,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外頭怎的如此熱鬧?”
“吵着你了?”赫連誠支起小胡床正要坐下,“我讓他們輕些——”
說罷赫連誠就要出帳,謝元貞半躺在低矮的行軍床上不便起身,只來得及拉住他的披袍,“難得弟兄們興致高,莫掃了他們的興。”
“傷了便好好将養,”赫連誠皺眉,反手托住謝元貞的手,自醒之後謝元貞這手雖能動彈,卻始終握不住東西,赫連誠掃了一眼,便沒有多瞧,“不過一輛不堪大用的車駕,只是上面有座羽衣銅人尚值些錢。”
“羽衣銅人?”謝元貞咽下謝字,縮回手,偏過赫連誠去瞧外頭。
赫連誠讓開身,視線卻不離謝元貞,“怎麽,小郎君認得?”
謝元貞覺察到赫連誠的目光,不置可否,“那車四角可有金龍?”
赫連誠擡腳一勾胡床,與之正對:“是。”
謝元貞又問:“那羽衣銅人是否手指朱雀?”
“正是。”
謝元貞避開赫連誠若有似無的笑意,雙手謹慎地交疊于腹前,“司南秉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駕鹵簿,必是司南先行——昨夜那二人口中的軍隊,恐怕正是天子儀仗。”
——
“臣望京刺史安濤,恭迎聖駕!”
朔風刮過冬至,綿延至于次日近午。彼時萬斛關口,城門洞開,安濤攜一衆掾屬跪迎永聖帝,待李令馳一行打馬過境,金根車便緩緩出現在眼前。
“安刺史請起——”
安濤循聲擡頭,來人卻是趙雲清。
“趙副将?”安濤定睛瞧了瞧,才看清眼前這是重翟羽蓋金根車——只是永聖帝中宮暫缺,生母早亡,眼下又何來其法駕?他與身邊的典簽庾荻四目相交,随即問道:“主上——”
“主上在後頭,”趙雲清生怕護軍久等,半扶半拉,“安刺史先行,領我等至行宮下榻吧!”
往常大駕鹵簿,護軍開路原是不錯,不過六軍理當前後護衛。眼下反倒六軍當先,之後才是天子座駕,百官随行——安濤眉關深鎖,他李令馳挾天子之心竟是路人皆知,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關口距離城中還有相當一段馬道,趙雲清在前催得緊,安濤不得不跟上腳步。與此同時他悄然縱目後眺,卻沒見着中書令的身影——
昨夜刺史衙署千頭萬緒,醜時剛呈遞的百裏軍情還未及商讨,李令馳的先鋒已至于萬斛關口。他快馬加鞭先聲奪人,更像是專門來堵截洛都百姓的最後一條生路。
誰也不信這是巧合,誰也不敢明說。
安濤按下心中憤懑,正踩上馬镫,不遠處關口的士卒突然躁動,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麽。
“何人喧嘩?”
安濤高聲一出,身旁的庾荻便跟上話來,“似有流民入關,擾了大駕!”
如此情況已成萬斛關常态,并不稀奇,自入冬後便陸續有流民過關,起初這些流民身上,照身帖等尚且一應俱全。可越近年關臨行匆忙,許多人不得不沿路扒樹皮為生,甚至活活凍成冰雕的也大有人在,能撐一口氣挨到萬斛關的已是少之又少。
“有流民入關,”安濤收回腳,轉身便要回關口,“護軍稍候,待下官前去處置。”
李令馳安坐馬上,并不回頭,倒是趙雲清聽過又上前來——
“欸,六軍在此,既是朔北流民,便不勞安刺史費心!”他一把抓住安濤手臂,當着望京刺史的面直接下令:“去關口攔住他們,擅入關者格殺勿論!”
安濤猛然回頭,左手扶劍已是按捺不住,倒是庾荻趕緊遮住安濤的手,“如此便有勞趙副将了!”他一邊打哈哈,一邊朝安濤拼命使眼色,“汝止,萬不可造次!”
“求求你們讓我們進去!”“主上,您怎麽可以濫殺您的子民!”“蒼天無眼,讓豎子竊位,慕容裕,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漫天皆是刀劍劃過血肉的淋漓聲,金根車在甲騎具裝之下突出重圍,天子儀仗沐浴鮮血而過萬斛關。溫熱的液體驀地潑上車簾,撕咬出最後一道喑啞的弧線。永聖帝失了神,猶豫着去掀簾子,卻被跪侍的鄭蕃出言制止,“主上,千萬別掀簾子,小心髒了您的眼!”
……上不就見過一回?”簾外殺伐慘絕,永聖帝死死盯着那道血跡,手捏望沿指尖泛白,卻是笑出聲來,“亂世之中,人命最賤。幾日前是為一根簪子,今日是為一粒米——”鄭蕃連忙跪伏座前,被永聖帝笑出滿身的冷汗,半晌才聽他徹底陰沉下來,“那麽來日呢?”
鄭蕃不敢瞄永聖帝,埋頭越聽越不對勁,幾乎把額頭往車底板上撞,“主上息怒!”
潛龍勿用,永聖帝阖眼攢起手,身處無盡的幽暗之中,一字一頓,“來日不是他死,便是孤亡!”
六軍陣前,濃重的血腥味乘風而至,庾荻掩唇貼近安濤,“冠履倒置,當真是——”安濤心中怒火皆斜眼而去,庾荻便立時噤了聲。
“安刺史莫怪,我知已有不少流民過境,只是哪兒能讓他們一氣兒全進來?”趙雲清見關口處理得差不多,上了馬一回頭,輕笑着與安濤聊作寬慰,“天災人禍連年不斷,若是進城依舊免不了餓死,倒不如幹幹淨淨地葬于八盤嶺下,也省得招致疫病,與人添亂!”
安濤的兩瞥胡子早已吹得老高,聽罷再也不瞧什麽護軍大人的臉色,大步流星翻身上馬,“不是急着下榻麽,那便走吧!”
大軍到了望京行宮,趙雲清攔住安濤又是一番指點,待李令馳二親安頓下來,安濤才得空攜庾荻前去拜見永聖帝。
天子所在院落并不大,檐下兩側侍婢寥寥,正殿外門窗緊閉,鄭蕃正貼門站着。
他聽見動靜,遙見身着官袍的兩人,幾步下了臺階,躬身行禮,臉色卻不大好看,“安刺史、庾典簽稍候,主上尚在更衣。”
“下官來遲,”安濤拱手,先開口試探道:“主上可有受驚?”
“難為刺史大人還記得咱們主上,”鄭蕃低嘆,背過正殿壓低聲音,“只是奴婢随主上一路而來,所受驚吓又何止今日!”
“主上屈尊就卑,且忍過眼下,”來前安濤特地繞過一圈,眼下與庾荻一樣,心中滿是別的疑慮:“不過怎的不見中書謝大人?”
當初臨沔王未及繼位驟然暴斃,若非謝泓一力保全,永聖帝恐怕就要追随他的百餘位兄弟而去,又遑論如今的至尊之位?
“中書大人鎮守洛都,軍情往來,”鄭蕃轉了下眼珠,便往地上瞧,“刺史大人該比奴婢更清楚。”
“昨夜中書調令已到,只是來不及處置,”庾荻與安濤并肩,彌勒似的打起圓場。他與鄭蕃咫尺之遙,總覺得中常侍這表情透着古怪,“中常侍莫怪,所謂天子出巡,百官理當随侍,即便謝大人留守皇城,也該派哪位公子代行才是。”他怕不夠,末了又低聲添上一句,“有人分庭抗禮,也不至于如此尊卑颠倒。”
“典簽大人說的是,”一席話掃平鄭蕃眉眼間的陰霾,他頓了頓,聲音仍是沒有半絲起伏,“可惜随行而來的二公子不慎感染風寒,已然殁了。”
聞言兩人皆是一驚,“什麽?”
“可是安卿在外頭?”
兩人聽見永聖帝的聲音,登時也顧不上細問,快步行至門前——“微臣未能及時面聖,”安濤拂了拂衣袖,徑直跪了下去,“望主上恕罪!”
吱呀一聲,永聖帝開了門。
“安卿請起。”
“微臣不敢!”永聖帝親自來扶,安濤無論如何也擔不得,他一骨碌自個兒從地上爬起來,邊道:“臣請聖躬金安!”
“宮宴一別,安卿可好——庾卿也來了。”永聖帝收回手疊搭于腹前,端的十分平易近人,“孤甚欣慰,我大梁尚有兩位股肱之臣!”
兩人聽永聖帝如此說,原本抻直的膝蓋又想跪下去,永聖帝卻是話鋒一轉,“安卿節制三州兵馬,步騎工射,眼下可有十萬之數?”
“主上聖明,望京在冊便是五萬有餘,師工二州另有五萬。只是師州近來流寇頻擾,臣雖派人前往鎮壓,一時半刻恐還無法絕其本根。”安濤洋洋灑灑毫無保留,“主上可有吩咐?”
永聖帝眉頭一緊,“流寇?”
“回主上,東海浮陸,是為貧無立錐之地,故這批流寇不時便入師州打家劫舍。往年倒也只是小打小鬧,可眼下正逢師州刺史謝世,豎——”年輕如永聖帝這般近在眼前,豎子無用這種話安濤委實難宣于口,“恕臣督察不力,師州近來也是疏于防範,才致使流寇倍增。”
“竟是內憂外患——”永聖帝仰天,重重嘆了一口氣,“天不佑我大梁!”
“主上寬心,流寇雖刁滑,進犯也無常,卻始終不過一夥烏合之衆,”安濤咚地跪下,“臣自請立軍令狀,春祭之前勢必蕩平流寇之患!”
“我知安卿報國之心,”永聖帝又将人扶起,作勢要去拍安濤膝上的塵灰,“不過若能兵不血刃,是否更佳?”
“臣定當——”安濤受寵若驚,下意識以為永聖帝是體恤将士,随即回味過來,轉問道:“主上的意思?”
“流民,流寇——”永聖帝沒立即直起身,就着彎腰的姿勢繼續輕聲道:“落籍可為兵,落草則為寇。安卿,行兵布陣,首要當在于兵!”
“這,流民尚可收歸麾下,”安濤當即明白永聖帝的意思,這便是要自己暗度陳倉,悄悄培植出一支足以與李令馳相抗衡的軍隊來。
可行兵布陣說得輕巧,稍作細想安濤便犯了難,“這流寇野性難馴,怕是不行啊。”
“安卿一片碧血丹心,孤資淺望輕,便只能說這些了,”永聖帝本也沒指望安濤能一口應下,聞言退開半步,俨然正色道:“孤還盼着來日安卿能手持斧钺,護孤周全呢!”
檐下的侍婢囫囵捉見最後一句,永聖帝自是面色不改,倒是鄭蕃四下裏偷瞟了好幾眼。
別的動靜是不曾有,只是幾只麻雀突然自屋脊飛過,叽叽喳喳的,終止了這場看似隐秘的對談。
“奴婢恭送二位大人——”院門前,鄭蕃拜過別正要轉身,恰迎上前來禀報的小寺人,“都仔細清點過了嗎?”他心中似乎憋着火,語氣頓時難聽許多,“別又丢了這沒了那的!”
兩人還未走遠,聞言四目相對,便又折返回來,“中常侍,”安濤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寺人,關切道:“可是丢了什麽要緊的物件?”
“.也要緊也不要緊,”鄭蕃似沒想到他二人回來,當即吓了一跳,随即面上便有幾分為難,猶豫片刻才坦言:“奴婢不瞞兩位大人,正是大駕鹵簿中的司南車,這山路本就難走,可天公不作美,下雪路又滑,誰知偏偏馬驚失控,又哪裏是咱們幾個奴婢能追上的?”
安濤略一思忖,驟然張大眼睛,“可是大梁開國,工州機巧鬼手親制上貢的那輛司南車?”
“安刺史博聞強記,”聞言鄭蕃也是眼前一亮,“正是那輛舉世無雙的司南寶車!”
“護軍大人沒派人去尋——”安濤追着鄭蕃脫口而出,下一秒才反應過來,若早有士卒去追,又何來他們這些宦官的事?連着方才關口的殺戮,安濤越想越氣,那兩瞥胡子又隐隐吹起。只見他抱拳朝鄭蕃重重一躬,“此事下官已記在心上,有朝一日若得尋回,當重兵相護,送歸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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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博識,”帳內,赫連誠提兩分音量作吃驚狀,“在下卻是什麽也瞧不出來。”
“府君說笑,單憑金龍也可猜出幾分皇家之物,”謝元貞一路所見,他敬赫連誠是個性情中人,此言也為報那兩顆丹藥的救命之恩。赫連誠如此,倒讓他心疑此人又在打什麽算盤,“只是府君言重,在下出身寒微,實在擔不起府君如此稱呼。”
……此,我一時口快,還請小郎君莫要見怪,”赫連誠眯了眯眼,起身作揖,“不過相處多日,還未請教小郎君尊姓臺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