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救兵
第007章 救兵
“跑啊!”
謝元貞迎着馬咴怒吼一聲,可眼下當真是大難臨頭,馬上之人揚鞭錘镫,話音剛落便是橫沖直撞,嗜血的馬槊所到之處幾乎無人幸免。
逃命的城門轉瞬間便成了生死一線天!
夷兵進了城便兵分兩路,一支徑直朝着城北揚長而去,僅餘二十人小隊便将城門口的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方才還義正嚴辭的中年漢子眼見夷兵策馬而來已吓得兩股戰戰,咚地就朝馬蹄來的方向直接跪了下來——
“我也是五部的後人呀!我跟他們可不一道,我還會咱們大漠的話呢!”
中年漢子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又是一聲馬嘯之後,夷兵首領的馬槊竟沒有徑直刺向漢子,反而淺淺點在他身邊老婆孩子的眼珠子前。
女人懷中的孩子扯着脖子哭號,但又被母親死死捂住嘴巴,從馬上俯視,嗚嗚咽咽的更惹人憐。
漢子大汗淋漓,眼珠子胡亂打轉,想竭力揣度夷兵首領的意思,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什麽,猛地将母子二人踹到躁動的馬蹄前,磕頭如搗蒜:“我把我老婆兒子給你,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愚蠢的兩腳羊(夷語)!”
夷兵首領露出嫌惡的神情,但仍接受了漢子的‘朝奉’,後面的騎兵便上前将母子二人提上馬背。
“畜生,這可是你親兒子!”
漢子對女人難以置信的咒罵無動于衷,倒是那夷兵首領聽煩了,用槊尖抵着漢子略一仰頭,沒有說話。
“?”
漢子有點不大明白。
那夷兵首領便擡起另一只手,在半空比劃,依舊不言語。
“您想要我轉身?”
漢子略側過身,半側回臉看夷兵首領的反應。
夷兵首領便翹起嘴角,點點頭。
“好好!”漢子咧着嘴,心裏盤算是否需要跪下以表誠心,轉身露出後背。
“先殺光男人,女人孩子留下(夷語)!”
話音剛落,夷兵首領已露出兇光,提起馬槊赫然将人貫胸而起!
“他說什麽啊!?”夷兵首領力勁之大,當即驚出年輕男子一身冷汗,下一秒謝元貞的目光自城門口轉向男子,低沉的氣音更徹底揪住了他的整顆心髒——
“他說先滅城中男子。”
年輕男子張大了嘴想再問一遍,聲音偏卡在喉間吐不出來。七八個夷兵下馬換了彎刀,果真就這麽一圈圈摘選過來,女人孩子套了繩拴走,男人則就地斬殺。
頭顱很快滾了滿地,許多人跪下來,剛開始還有人哭嚎,但沒多久大家像是接受了天命如此,鮮血濺出的滋啦聲默默蓋過了反抗。
年輕男子眼睜睜看着,但他不甘心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了,一轉頭正和謝元貞的目光對上。
“擒賊先擒王。”謝元貞蒙住謝含章的眼睛,他心知男子要問什麽,他有辦法,卻也算不上什麽辦法。
馬槊的優勢便在于其等身的長度,別說要突破這麽多人去殺賊首,眼下但凡有人站起,那根長棍便能瞬間橫貫他的心髒。
但年輕男子像是豁然開朗,擡手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你!”
謝元貞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不等謝元貞搖頭,年輕男子就抓住他凍紅的手摁在他腰間的劍柄上,順手摸了摸謝含章被汗打濕的小腦袋,露出個淺淺的微笑:“對不起,兄長們會保護你!”
下一秒年輕男子霍然站起,大聲疾呼:“你們就甘願被這幫狗雜種當畜生宰嗎!?”說罷竟徑直朝夷兵首領走去。
“別去。”謝含章似乎覺察到什麽,死死抓住謝元貞的手不肯放。
謝元貞眼見那男子離夷兵越來越近,只得狠心扒下謝含章的小手,輕聲哄她:“阿蠻乖,待會機靈着點兒。”
百姓于茫然無措間撕開道縫隙,謝元貞将妹妹安頓在牆根處後悄悄跟上去埋進人群,最近的夷兵曲肘擦了帶血的彎刀,聞言饒有趣味地停了下來。
他大概是想等年輕男子走近了再給他個痛快,可他沒料到彎刀落下的當口竟被人躲了過去,身後的謝元貞緊接着斜劍暴起。鮮血自斷口崩濺至于半空,那夷兵人還僵立着,頭顱已然滾進人群之中。
“殺了他(夷語)!”
夷兵首領一勒缰繩,身下戰馬的前蹄應力騰空,濃濃殺氣随着嘶吼軒然再起。
又是一記,馬槊正如方才紮進中年漢子身體般,此刻自前胸穿出後心,紮透了沖過來的年輕男子的胸膛。
滾燙的鮮血從男子口中噴湧而出,浸濕了槊鋒下的紅纓。夷兵首領見他腿都軟下來,卻仍死死抓着槊鋒不放,眉間閃過一絲驚愕,随即又想将人整個勾起——
變故就在一瞬間!
身後謝元貞已然躲過幾個夷兵的彎刀,踏着騎兵刺來的槊鋒一躍而起,在夷兵首領舉起屍體的瞬間向他刺去。
“他娘的橫豎是死,老子跟你們拼了!”
夷兵賊首人頭落地,洛都百姓揭竿而起,原先煞靜的城門口頃刻亂作一團!
“蕭權奇!”
長劍入鞘,謝元貞搶過首領手中的馬槊翻身上馬,逼着幾個夷兵倒退直至城門口,見無人應答,他便又換了夷語再問一遍。
夷兵們臉上登時露出異樣的神色,繼而紛紛朝身後的黑暗中看去。
百姓之中已經有人反應過來謝元貞口中所說是誰,只見他朝那團黑暗怒吼:“前五官掾蕭潭之侄蕭權奇,你身為大梁子民,卻為五部夷兵引路殘殺同胞,衆目睽睽天理昭昭,你妄圖茍藏至幾時!?”
“是柳營巷口的蕭家,我道怎的前幾日突然人去宅空!”“賣國求榮、豬狗不如的畜生!”
不斷有百姓被殺,但逐漸有夷兵被奪過兵器反殺。入了城大街兩側便是民巷,騎兵難以施展,況且他們都不曾想到面前這群手無寸鐵的黔首百姓膽敢奮起反抗!
可正是有中年漢子畏縮被殺在先,年輕男子孤勇在後,屠刀下的魚肉垂死掙紮,勢要與這群蠻夷雜虜同歸于盡。
“你竟還活着?”果真,蕭權奇提刀出現,他身上還穿着大梁的甲胄,卻将刀尖指向百姓道:“你也說五部可向化為大梁賤籍,那我向化于五部又何錯之有?——只要你們都死了!”
只要是攔了他蕭權奇的道。
兵民混戰一團,謝元貞左手攥緊了缰繩,同時握着馬槊,有不易察覺的松動,“即便今日你屠盡洛都百姓,可大梁子民千千萬,你也能殺得幹淨嗎!?”
蕭權奇便将刀對準謝元貞,道:“那便先斬了你!”
“誰斬了誰!”
謝元貞驀地右手出劍,刺死腳後偷襲的夷兵,回身盯着蕭權奇,卻不是在問他。
“方才你們兄弟二人聯手尚且與我勢均力敵,眼下只你一人,”蕭權奇雙腿一夾,又逼近兩步,像是伺機而動的猛獸,“你又負傷,如何能贏我!?”
“你不信,咱們便下馬一刀一劍來比!”謝元貞似是明白蕭權奇不肯輕信,說罷當真翻身下馬,順勢松手,将馬槊扔在腳邊。
蕭權奇也應聲下馬,想看看他這次又要賣什麽聰明。
果真下一秒謝元貞便橫劍飛來,蕭權奇詫異地下意識躲開,誰料那劍卻正是沖着他身側的馬蹄而去。戰馬反應不及跪地側翻,而謝元貞當即鏟起馬槊,馳騁奔來。
論刀劍謝元貞自然不是蕭權奇的對手,可策馬持槊,卻不是蕭權奇能輕易對付的。
但謝元貞也僅有這唯一的一次機會。
此刻他早已山窮水盡,手中馬槊越發沉重,而蕭權奇也正是看出他這一點才敢跟着下來。
“豎子敢爾!”
一招之後,蕭權奇踩着馬腿騰空而起,手背擦着飛來的馬槊,反手将其奪了過來,掄轉的速度竟比謝元貞要快得多!
謝元貞先是覺得胸口後心鈍痛,思緒慢了一秒,剎那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已被掄下了馬。倉促間謝元貞擡起右手,錐心刺骨的疼痛登時自掌心炸開,于四肢百骸間游走,滅頂的折磨險些奪走他的最後一縷神志,恍然間頭頂蕭權奇的聲音翩若天外來音:“你拿不住刀,眼下連劍也使不了,小公子,安心受死吧!”
謝元貞眼中刀光閃爍,恍惚想起在謝宅院中,他和三兄也似這般拿過蕭權奇。
天命輪轉,謝元貞茫然地冒出個不成器的念頭:自己這是要死了?
他雖如此想,但仍下意識嘗試掙動,右掌的疼痛再次讓他眼前一黑,他下意識微微閉上眼——
視線中忽明忽暗的刀卻遲遲沒有落下。
不知從何而來的一支冷箭,自蕭權奇左眼貫出,迸濺出了不屬于謝元貞的鮮血。
“誰!?”
蕭權奇甚至都來不及回頭看,悶哼一聲便倒在謝元貞身側。
“你嫡親祖宗!”
這十分嚣張的回答當即吸引了城中所有人的目光。
留在東門的夷兵本就不多,一番鏖戰之後,也僅有四五個能繞過突襲的箭雨倉皇逃脫,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支陌生的軍隊。
不過說他們是軍隊也不盡然,這些人并非甲騎具裝,五花八門的什麽裝束都有,甚至有不少拖家帶口的。只是大部分着裝還算統一,依稀能分辨出分屬大梁武士一派。
不過有蕭權奇這個前車之鑒在先,幸存的十餘百姓又唯恐他們是五部的其中一支,只萬分警惕地盯着這些人進城。
城門一時略顯局促,軍隊浩浩蕩蕩約莫不止百衆,因此士卒并沒有全進城。借着漫天火光,騎兵中間的虬髯武士最是顯眼,只見這人約莫四十上下,騎一匹褐白相間的代馬,過了城門便勒馬懸停,蹄步蹀躞着朝謝元貞過來。
謝元貞仰面躺着,他以為自己有所挪動,可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微微曲了曲染血的指尖。
待馬走近了,那虬髯武士翻身下來,謝元貞隐約發現原先他擋住的身後,疊着一個更年輕的武士。
可惜看不清樣貌。
“天爺,又是這些雜種!”
謝元貞又被那個似狂沙磨砺過的聲音吸引回去,只見這人皺眉掃過滿地的頭顱,又上前踢開蕭權奇,半跪着将自己抱起些:“小郎君如何?呀!你的手——”
虬髯武士沒留神抓了謝元貞血肉模糊的右手,卻沒聽到喊痛,偏頭才發現這人幾乎要神志不清了。
“是,沔江三州,方鎮軍嗎?”
虬髯武士附耳去聽,勉強抓住幾個字,答道:“什麽沔江?我們是?陵赫連氏的府兵。五部大軍就要到了,趕緊逃命吧!”
“哎呦多謝壯士!”
幸存的百姓一聽,胡亂道過謝,當即跑了大半。倒是有幾人似乎是關切謝元貞的傷勢,一時沒離開,還有個都跑出一段路,猶豫片刻卻又折返回來。
虬髯武士見謝元貞渾身都是傷,要逃幾乎是不可能了,又回頭去看馬上的家主。
那人騎的黑馬,鬃毛黝黑發亮,馬上之人卻眸色晦暗,一時未置可否。
“那便多謝了,我——”謝元貞自恨救民無路,當下也沒察覺兩人神色交流,借着虬髯武士的力,朝方才的牆根虛弱地喊了一聲,又重複了好幾次,才看清那裏根本空無一人——
“阿,阿蠻呢!?”
虬髯武士見謝元貞竟咳着坐了起來,趕忙問他:“你叫誰?”
謝元貞還想站起來,聲音斷斷續續:“我妹,妹妹,她還不足十歲!”
虬髯武士四下一瞧,附近也沒有孩子的屍首。
“喲——”謝元貞這一問,虬髯武士才想起來,“方才給放溜了幾個,有條馬背上似乎是駝着個孩子。”
其實不止,正因為他們馱着婦孺,投鼠忌器,這才讓他們得以突圍逃脫。
謝元貞拼了命要起身,虬髯武士幾乎是将人抱着站起來,随即又聽他抓着自己的胳膊問:“上身可是鵝黃暗花绮小襖?”
虬髯武士剛點頭,謝元貞就瘋了似的掙開他,踉跄着往城門方向走。
“你你這渾身是傷的是要做什麽去?人家四條腿,你如何追得上!?”他話音剛落,謝元貞果真支撐不住往前一軟,正摔在那位赫連家主的馬前。
虬髯武士一驚:“府君!”
謝元貞耳邊嗡鳴不止,那聲府君和着馬蹄原地輾轉的嗒嗒聲漸漸撞進來,他原本暗淡下去的眸子突然一亮——
“衆将士,一路南下,餓着肚,子,不好受吧?”他胡亂摸索着什麽,極力擡起頭也只見一片灰白色的馬腹,“懇請,搭救吾,妹,愚願——”
謝元貞話未說完,卻聽馬上之人終于開口,當頭潑下一盆冷水:
“恕在下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