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破
第006章 城破
民巷縱橫如阡陌,謝元貞帶傷攜妹難敵硬手,若非特地繞到城門口晃一圈,恐終究難逃公冶骁的追捕。可謝元貞也沒料到城門竟就這麽不攻自破,此刻還要從貫穿南北的銅駝大街往南逃便是雙腳難敵四蹄。
如此一來,眼下唯有折去與銅駝大街交錯的朱雀街,向城西城東尋一條生路。
可千鈞一發之際,身後突然傳來重重馬蹄聲!
兩人還沒退到朱雀街,謝元貞來不及多想,拽着妹妹就往最近的民巷裏鑽,誰知剛讓出幾步,便被一瞬千裏的弩箭擦肩而過!
“都給老子狠狠射!”
謝元貞的心剎那提到嗓子眼兒,竟是再沒力氣走了。
“你們幾個帶着猛火油罐,死也給我死在城牆上!他娘的守城門的一群廢物孬種,老子一屁股的鐵蒺藜都來不及使!”
騎兵并辔齊驅,只在狹窄的巷口留下閃電般交替的殘影,他們顯然是沒注意到黑暗中還有兩道弱小的身影。謝元貞驚魂甫定,隐約分辨出馬上士卒的兩肩胸背皆束銀色甲片,憑着倉促間的幾句,他猛然反應過來——這正是六營之一的屯騎營重甲兵!
大梁還有可戰之兵!
角樓的隆咚戰鼓終于響起,整座洛都将要從麻木的沉睡中醒來。
殘影過去,兩人追着風探出腦袋,但見前幾排将士竟是以身作盾,以馬沖馬,将五部夷兵主力硬生生從入口撞回了門外的甕城之中!
“四兄?”謝含章被城門慘烈的場景一驚,下意識捏緊了謝元貞拉着自己的手。她擡起頭,只見四兄也似看呆了。但細瞧的話那雙眉眼凝重,又像在琢磨別的事。于是她又順着四兄的目光而去,遠遠見到方才那個當街怒罵的校尉已然登上城門,指揮作戰——
“頭兒,看樣子來的是先鋒!”
城牆上,那校尉身邊的副将舉着盾牌,幾乎是挨着身後快僵硬的屍體,在箭雨中大聲甩出這麽個結論。
聽罷那将領沉聲點頭,道:“能拖一刻是一刻,角樓的鼓不能停,還要揮旗傳信給其他——”
副将不等校尉說完便奪了過去:“頭兒,這洛都城中哪兒還有什麽其他營!?”
“傳!”
話音剛落,五部騎兵振臂一弓直沖角樓,數箭齊發之下,擊鼓的傳令兵很快就被射了下來——
“戎馬鳴兮,金鼓震,壯士激兮,身忘命①!”最後一字墜落夜空,轉瞬間便被猛烈的朔風撕碎,灰飛煙滅。
城樓上便傳來更重的一聲:
“再傳!”
“你們機靈着點兒!”
城樓下,先前巡邏的九人小隊此刻正捏着槍矛躲在騎兵後頭,小卒聽到老周沒頭沒尾的叮囑一回頭,卻見他腳步匆匆,竟是通往角樓的方向。
“老周你做什麽去!”
小卒人慢了一拍,想拽老周的衣角也撲了個空。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②!”
聞言老周又留下一句,便再也不回頭地往前沖。
謝元貞站在遠處,目睹角樓上不斷有人下墜,只是前赴後繼,激昂的鼓聲便再不曾間斷過。
“将軍死綏,路絕重圍——也未必就是絕路!含章,快幫四兄撿來那地上的柝鑼!”
他攥緊了通紅的拳頭,随即咬牙将腰封往上一拉,勒緊了刺傷的刀口。
謝含章睜大眼睛,懵懂于方才四兄所思為何,随即便聽他開口做了個截然相反的決定——
“我們幫幫他們!”
謝元貞久病方愈又負傷失血,一開口灌進冷風便不住地咳嗽,謝含章就做她四兄的小喇叭,兄妹倆一個敲鑼一個吆喝,竭力奔走于街坊巷口。
五部鐵蹄攆着百姓的腦袋走,噩夢驚醒的蝼蟻一刻不敢歇腳,不多時便如潮湧般至于城南關卡。
公冶骁此刻帶人正準備出城,忽見身後從街巷裏湧出無數百姓。他們之中的許多人蓬頭跣足,顯然是剛從熟睡中醒來便倉促外逃。
“頭兒?”
公冶骁身後的小卒皆捏着把汗,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流亡的百姓超越。終于有一個沉不住的鬥膽開口問。
他剛問出口,公冶骁的臉就沉了下來。那小卒唰地低頭,還以為要吃一掌,下一秒果真就見公冶骁霍然出手——
“你們是從哪邊逃過來的?”
那小卒心肝亂顫,愣沒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于是他擡眼偷瞄,只見公冶骁攢手青筋凸起,抓的卻是路過的百姓。
被抓住的老漢仍喘着粗氣,顯然心有餘悸,聞言哆哆嗦嗦地指向身後,答:“回大人,是城北的永寧巷,後面還有許多吶!”
公冶骁身邊的賈昌不由慌了神,虎着臉反駁道:“刁民胡诹!城中戍營分明早跑光了!”
方才他拿着竹使符去搬救兵,四營校尉一見來的人是他,便篤定謝府尹早已棄城而逃,當下就有兩營撂挑子不幹,開了城門要往東去。且公冶骁來時便說過城北戰火已起,永寧巷又是最靠近城門的民巷,眼下不過須臾,怎麽可能逃得出來這麽多百姓?
“有有有!”老漢不斷回頭,嘴裏的話雜亂無章,“還有兩個娃娃敲鑼挨家挨戶地喊,街坊們便都起來了!”
兩個校尉猛然對視,下一秒公冶骁更是直接揪着老漢的衣領将人提溜起來,提高音量質問道:“那二人是何樣貌!?”
“是是是一男一女,約莫是兄妹罷!大人,這這逃命要緊,小的實在沒看清啊!”數九寒天,豆大的汗珠淌到小老兒的額間幾乎凝成冰珠,不等公冶骁繼續問話,他便哭天搶地連連求饒:“求大人放小老兒一條生路,我兒孫還在前頭等我呢!”
逃命的百姓越來越多,公冶骁喉間一噎,只能松手罵道:“滾!”
那老漢瞬間便消失在人潮中。
“都怪蕭權奇這只老泥鳅,咱們好容易揪着蕭潭這條線索抓住他,謝氏定罪原是水到渠成,可惜,當真可惜呀!”賈昌撓撓頭不敢下論,“景曜,那咱們?”
他心道那兄妹二人早該做了五部刀下亡魂。且就算他二人僥幸不死,自己眼不見也還能趕緊逃命,屆時回李護軍跟前照樣領賞——怎麽偏讓這老漢多了句嘴。
說完賈昌看向公冶骁,堂堂校尉一個被同僚耍,一個被毛頭小子耍,倆人皆是泥菩薩洗臉,丢了大面兒。
于是公冶骁便抱着刀往城門一杵:“等着!他若真是命大,就讓他做完了英雄再赴黃泉!”
——
“阿妹還沒出來!”
戰鼓聲越退越遠,兄妹倆從城北到城西又到城東,正經過城門要往城南去時,忽然見着個和謝元貞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他不顧身後家人的攔阻,正逆着人流拼命往回擠。
百姓們争先恐後擠破了頭,他一個溯洄的便成了找死的,幾個年輕壯漢看這人擠了一路終于急紅了眼,詈罵着将人踹去街邊的牆根。
謝元貞從人群縫隙中瞄了一眼,那似乎是城東城西交界巷口的人家,他擔心腳下無眼,就将謝含章護在身前,兩人一點點挪到牆根,趕緊攙起那個男子,問道:“這位郎君,可有大礙?”
那人踉跄着起來,眼睛卻還直愣愣望着城中的方向,胡亂搖頭後又要沖入慌亂的人群中。
“站住!”
謝元貞見男子幾乎要魔怔便又長喊一聲,男子失魂落魄地回了頭,這才看見血跡斑駁、發絲垂亂的謝元貞,視線向下,是他懷中分毫未傷的謝含章。
“我的阿妹還在家!”
男子瞬間紅了眼睛,淚水混着豔羨在眼眶裏打轉。
“可——”謝元貞說不出個準話,但他知道男子這一回頭十有八九便是送死,于是他盡力和緩地勸道:“你妹妹說不定已被街坊給捎帶出來了,倒是你,現在回去若是碰上夷兵可怎麽好,不如先出城,來日方長——”
“那是因為你的阿妹就在你身邊!等她做了人家的盤中餐,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風涼話!”
月東床上夜度娘,月西盤中短腳羊,累累白骨是朔北萬民難以掙脫的噩夢。
謝含章被那句盤中餐吓得瑟縮進謝元貞懷裏,男子也是一時情急,話脫口腦子才追上來,見狀登時耳根泛紅,很是後悔。
“這位小郎君好心勸你,你倒咒人家阿妹!”
邊上一個拖家帶口的中年漢子突然開口,冷不丁這一罵,火光中便有好多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
壅塞的人潮慢下來,這會兒似乎又不急着逃命了。中年漢子突然有那麽多雙眼睛作保,便罵罵咧咧地掙開拉着他衣角阻攔的妻子,聲音更大:“還不跟人家道歉!”
“我!——”
衆人目光一逼,年輕男子的臉就更紅了。
“無妨——”
看官越來越多,謝元貞見勢不對,就想趕緊讓這場鬧劇停下。
可他剛擡手,便察覺到城門口似乎有些異樣——
原本湧出城外的百姓莫名其妙又退了回來,方才就沒地方下腳的城門口頃刻之間變得更加不堪。下一秒,外圍不知是誰爆出一聲凄厲無比的尖叫,越來越多的人便漸漸注意到夜幕籠罩下的悚峙身形——
只見人群讓出的逼仄空地前,先浮出的馬身高大,遍覆銀甲,銅鈴般的黝黑眼珠從馬面簾後洞射出非人的幽光。有人壯着膽子極目而上,淺色尖頂藤帽便跟着浮出深淵,恰如一座座奇詭的枯草墳堆。
寒光鱗鱗,那身冰冷的筒袖铠甲剛映入眼中,就見等身長的馬槊在半空劃出道道銀色的半圓弧形,弧光消失,距離最近的百姓同時身首分離,血濺四尺!
“你們好啊(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