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滅門
第005章 滅門
“前院打起來了!?”
郗泰青拎着行囊,抱着兒子正從偏院出來,身後還跟着謝夫人母女。此刻小雪翩翩,後院尚且太平,她擔心前頭風波難息,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口。
謝元貞帶着小隊府兵在前持劍警戒,忖度着沒有多說:“大嫂別管了,我帶你們先走!”
可郗泰青既問出口,不得答案便不罷休:“季歡你告訴我,伯紹是不是已經——”
謝元貞腳下登時一頓,滾燙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落下,最後只半側過臉,哽咽着叫了聲大嫂。
滅族的硝煙即将彌漫至于後院,謝元貞接過郗泰青懷中正熟睡的侄子,臉上的每一寸都寫着十萬火急:“大嫂,留得青山在!”
未亡人慘白的臉頰落下兩滴淚,今夜的哀恸太濃,深宅之內的朔風綿軟怎麽也刮不透,空閨已久的婦人只能徒手奮力撕扯,求一條微茫的生路。
沉默須臾,郗泰青終于擡起頭,柔美的杏眼此刻滿是隐忍,她語氣堅定道:“咱們走!”
老弱婦孺的一行人于黑暗之中退至後院角門,探路的府兵蹑手蹑腳剛起了門栓,卻被十幾個黑衣人從外猛然頂開。四五名府兵首當其沖,眨眼間已是身首分離!鮮血淋漓的腦袋還在不斷往外滋着血,就這麽從臺階上滾下來,停在郗泰青的聚雲履尖!
謝元貞懷中的稚兒懵然被驚醒,随即便捂着眼睛尖聲大哭起來!
鮮血瞬間便濺上郗泰青的黃白間色裙擺,她目眐心駭,耳邊傳來兒子聲嘶力竭的哭叫,再一眨眼甚至能從腳下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眸中看見夫君在前線戰死的慘狀。
“我與你們拼了!”
驀地她竟就将驚恐抛諸腦後,陡然怒吼着向黑衣人沖去——
三更已過,長夜未明,整座謝宅徹底浸潤在泯化不開的血腥之中,府兵寥寥之數分了兩路,中院水榭之上與二營正面交戰的情形也急如倒懸,謝元照苦守狹窄的橋尖,階下殺不盡的士卒前赴後繼,恍惚間他仿佛聽見謝泓在身後叫自己:
“三郎,快去後院接應你四弟!”
謝元照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提劍又連斬三人,随即橫腳一踢,連同那三人屏退其身後的一小片士卒,緊接着他借府兵掩護奔回水榭門邊癱坐着的父親面前:“父親,您!?”
您怎麽辦?
只是父子倆心知肚明,今夜謝氏滿門都自身難保。
也不知道是不是謝元照的錯覺,短短幾個時辰而已,父親的鬓角似乎又變白了些。見自己回來,父親便擡手撫上他的後腦勺,附耳壓着聲音道:“今夜必非李氏一日之計,先是元貞,後是李成華,再是蕭權奇——眼下恐怕連你二兄也已身遭不測!”
謝元照被今夜接踵而來的噩耗攆着奔走,竟是沒空細究:“成華,二兄!?”
“所以快走,”謝泓的眼眶已布滿血絲,此刻幾乎是嘔心喊了出來:“我謝氏是忠是奸,總要留一脈向天下證明!”
新一輪的進攻在公冶骁近乎癫狂的高喊聲中滾滾而來,累卵之危不容謝元照有半點耽擱,于是他猛地擦掉半邊帶血的臉頰,向父親最後凝眉颔首,又狠心将剩下的府兵一分為二,下令擋死水榭通往後院的門窗,随即頭也不回地帶人沖回後院。
離開水榭之後,殺伐暫絕,謝元照率衆去後院的一路竟都變得極其安靜,殘餘的府兵噤若寒蟬,只聽見彼此間體力透支的微微喘息。但就在逐漸靠近院門的附近,衆人終于又聽見催人心腸的,此起彼伏的凄慘叫喊。
謝元照剛松下的心乍然再次提起,下一秒他極力跳過月洞,正見到半開的宅門前,謝元貞腰腹帶血伏在地面,想以身為懷中年幼的謝含章擋下當空兩刀。
“四弟!”
一記刀劍交鋒的铮鳴之後,謝元貞從尖銳的嗡鳴聲中分辨出有人救了他,于是他咬牙趕緊跪立起來,可見到謝元照還來不及說話,張嘴先吐了一口血。
“三兄,我沒事,”他抵在謝元照肩窩強忍不住,渾身都戰栗個不停,謝元照便紅着眼用力堵住他冒血的窟窿。兩人中間還夾着驚慌失措的五妹,謝元貞便也不閑着,偷手刺死三兄背後來襲的兩名黑衣人,只是一用力,那窟窿裏又滲出好多血沫。
刀光劍影的恍惚間,他又看到不遠處死不瞑目的大嫂侄兒,以及剛為自己擋刀身亡的阿母。
謝元貞一向淡然的眼眶此刻豔得滴血,有一道殷紅的血跡自右側額角至于臉頰,與謝元照狼狽的左臉正是交相呼應。他借着謝元照的勁踉跄着撐住刀尖站起來,道:“但我走不動了,阿蠻便交給三兄了。”
“說什麽傻話!?”
謝元照面目猙獰地吼他傻,他就當真露出個滿是鮮血的傻笑:“父親是不是給你留話了?我猜他要你保全自己,來日向世人證明謝家乃滿門忠烈。四弟殘破之軀雖難以為繼,但也可為三兄略擋片刻!”
話音剛落,謝元貞霍然連着謝含章将二人推向半開的宅門,轉身自去迎敵。
冰天雪窖,切骨之寒,謝元貞幾乎已經感受不到身上的溫度。他不避斧钺,死不回頭,通紅的手指僵握住劍柄,十餘硬手齊劍強攻,一時竟也無法突破!
“三兄!”“轉身,刺!”
身後驟然再次響起五妹三兄的聲音,謝元貞怔愣一瞬,随即下意識調劍轉身,就如同兩個時辰前他們默契拿下蕭權奇的招式一般,飛身朝謝元照而去。
謝元貞殺紅了眼,轉身起勢的慣性如箭在弦,待看清情形卻悔之已晚!
飛雪悄然間已狀若鵝毛,兄弟二人師從同宗,但此刻謝元照移星換鬥,便是謝元貞也反應不及——
他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三兄将謝含章推回給自己,再橫臂格擋被送出宅門,甚至連最後一個道別的字眼都來不及交換。
咣當一聲,深院宅門已被死死關上,那力道像是個成年男子奮盡全身之力掼于門前,重得謝元貞腿腳一軟,險些跪去地上。
“三兄!”“四兄,他們——”
兩道喊聲幾乎是同時而出,謝元貞來不及回頭敲門,順着妹妹幼小的指尖,就看見已經有黑衣人想要翻牆追出來!
“走!”
事已至此,謝元貞将滿腔憤懑全數棄于深宅血海之中,抱起妹妹轉身就向千回百轉的民巷中逃亡!
耳邊是風聲鶴唳,謝含章在謝元貞背後颠簸上氣不接下氣,她死死箍着謝元貞的脖頸,避開他腰間的傷處夾住他的肋下,想盡力不給四兄添麻煩。只是眼眶的淚水卻止不住,潸然流個不停。
“四兄護着阿蠻,四兄護着你!”
謝元貞強撐着一口氣,隐約察覺到肩胛處溫潤的濕意,他頹然張開嘴,渾渾噩噩不知所言何物,說到最後,突然想起幼時他的三兄也曾對自己說過——
“你可知父親緣何為我取名為照?”
晴朗的四方天底,兩個半大少年正挨坐在廊下的楣子上,彼時年幼的謝元貞搖頭,束髻子的灰綠發帶來回飄打,皆落在三兄元照堅實的臂膀上。
謝元照被這副天真模樣逗笑,下一刻便挑起眉眼,攏着弟弟神采奕奕:
“大兄承祖訓,二兄辟蹊徑,三兄我,便罩着你和阿蠻!”
——
“頭兒,血跡停了,該往哪兒追!?”
公冶骁率十餘士卒追至一條僻靜的民巷,前面又是條岔路,靠近轉角的兩側牆邊門洞對開,伸手不見五指。士卒們斷了線索,舉着火把也不敢貿然闖進完全的黑暗中,便想分散去岔路追,可剛擡腳就被公冶骁喊了回來。
“你父親已認罪伏誅,你三兄卻如你一般死不悔改,斷了一臂還不罷休,我便只能提刀将他的半邊腦袋削去——啧啧,血流如注,死得慘吶!”公冶骁張狂的叫嚣刺破了窄巷原本的寧靜,陣陣幽風在字裏行間穿巷呼號,令人忽然生疑,這樣的院中究竟住了誰,亦或有沒有住人。
身後的士卒們額角淌着汗,手中皆緊攥着刀,後知後覺的恐懼襲來,在饕風虐雪中生吞活剝了方才手起刀落的殺伐之氣,并随着公冶骁的再次開口而衍生出一絲詭異的愧怍:
“出來吧——謝氏滿門還等着你收屍呢!”
左側院中忽然有石子滾動的細碎聲響。
士卒們先是踉跄一步,随即異口同聲——
“那邊有動靜!”“等等!”
公冶骁叫停了士卒,皺着眉沉思片刻,繼而掃過其中一名士卒手中的火把,接着反而朝右側的宅院踱了一步。說時遲那時快,下一秒他竟抄起火把徑直朝裏扔了進去——
“頭兒!”
天寒雪幹,廊下連片的木門沾到火苗便如同飲鸩止渴,頃刻間院中火光連片,照亮了公冶骁陰鸷的半邊眉眼。只見院中最遠端的折角處門洞塌陷,謝元貞和謝含章逃無可逃,藏匿的身形盡露無遺!
公冶骁扭曲的五官随着火勢蹿起若隐若現,渾然如鑲嵌于幽藍門洞中的死物,但就是這樣的一張臉赫然張開嘴,尖聲笑道:
“抓到了!”
可幾人正要沖進去,卻聽房門吱呀一聲,竟還有個套衫大漢驚慌奔出:“着火了!?”
公冶骁身後舉着火把的士卒便脫口而出:“官差辦案,休得阻攔!”
漢子下意識要讓步,卻見那士卒說罷沒來由縮了縮手。他便站定腳,借着火光一掃院中,才看見身側數步開外有柄一模一樣的火把,火勢蔓延到另一邊塌陷的門洞,那兒還站着兩個渾身是血的兄妹!
“天殺的案子,做什麽要放火燒俺家宅!?”
火光沖天,火把附近的門框已然搖搖欲墜,屋內燒得幾乎鑽不進人,漢子罵完了才反應過來,那裏面正是他攢了一整年的糧稅!
“老天不讓俺活,你們這些官差也不讓俺活!”
連年饑荒,令人絕望的烈火頃刻間吞沒了漢子的糧食,也徹底燒紅了他幹癟的雙眼。漢子頓時怒發沖冠,抄起門邊的鋤頭便向公冶骁他們掼去!
粗壯的鐵鋤在半空胡亂揮舞,漢子經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端的是滿身的蠻牛氣力,眼下這麽發了瘋地堵在門口,幾個人一時竟也翻不過他。
那邊謝含章在四兄懷裏聽見門口的打鬥,便鑽出個腦袋往四下一瞧,天無絕人之路,借着火光,正巧讓她瞥見一堆籮筐遮住的狗洞!
“四兄,那兒好像有個狗洞!”
謝元貞幾乎快要抱不住妹妹,凍紅了的耳邊嗡鳴聲不斷,只大略抓住幾個關鍵字眼。聞言他手一松放下妹妹,跟着她跌跌撞撞跑到牆根的狗洞,一大一小依次鑽了過去。
“他們跑了!”公冶骁的眼睛一直追着兄妹二人,他摸不準那狗洞通往何處,便想趕緊退出巷子,往大街上追。
“你們燒了我的糧食就想跑!?還我糧食,還我——呃!”
公冶骁耐不住漢子糾纏,瞧準時機反手一刀便結果了他,轉身的間隙還狠狠剜了身旁手軟的士卒一眼——
“今夜老子大開殺戒,也不差這一個!”
等他們穿出巷子來到銅駝大街,正聽見盡頭的城門處傳來撞門的悶聲。
“什麽聲音!?”
公冶骁只顧着追兄妹二人,倒是身邊的士卒先反應過來。他們都沒見過這陣仗,一個個慌了神,只指着角樓上快要熄滅的狼煙,哆哆嗦嗦道:“頭兒,五,五部來了!”
公冶骁掃過空蕩的城門,滿腦子還是追殺的事,只道:“賈昌有竹使符在手,調個兵也磨磨唧唧?”
有個老卒稍沉着些,聞言答道:“四營分散在東、西城門,想是趕來需要時間!”
說完那老卒偷摸瞟了公冶骁一眼,他咽了咽唾沫,不敢說的是:其他四營也未必有謝泓這把老骨頭硬,滅門案既要瞞,那麽其餘校尉活不見其人,死不見其屍,定會認為中書大人聽說兒子戰死,已然拖家帶口地跑了。又哪兒還有主将陣前退縮,小卒死守城門的道理?
按着出發前的原計劃,他們滅門奪符,抓住蕭權奇與其餘校尉做個口供,那麽代李護軍接管四營便是順理成章。
可眼下該殺的人未殺盡,該抓的人又跑了,公冶骁別提多窩火,聽罷他只往地上啐一口,罵道:“他娘的偏撞一起了!沒他們擋在前頭,你我也難保太平!”
随即公冶骁竟看見從不遠處巷口逃出的謝元貞!
公冶骁一見着人就如同貓見了耗子,擡腳還要追,可謝元貞卻轉身頭也不回,徑直朝着城門而去!
“那小子往城門跑了,咱們還追嗎!?”
士卒壯着膽子問,話音剛落差點被開了瓢,只聽公冶骁艴然罵道:“追個屁!撤!”
謝含章被拽着手往前跑,她眼見身後的追兵撤了回去,謝元貞的腳步也漸漸慢下來。銅駝大街上沒有人,只有不遠處的地上散落着打更用的柝鑼。
“四兄,我們要死了嗎?”
隆隆聲響越來越近,越擊越響,她明白那意味着什麽,她問謝元貞,臉上卻沒有畏懼。
話音剛落,城門洞開,兄妹倆終于停下腳步——
風嘯雪舞火連天
兵慌馬亂夜無眠
吃人的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