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對峙
第004章 對峙
“月犯箕,主大風。”
後院謝含章的閨房,謝夫人熄了燈,正摟着小女兒哄睡。謝含章被今晚這一出攪得毫無睡意,她隐約記起方才掠過四兄,看到的那片陰雲密布的夜空,沒來由念了句谶語。
月犯箕,占曰軍将死。
“人生十年曰幼,”謝夫人心中大恸,淚水自陰影下的眼角滑入柔軟的枕面,她閉上眼嘆了一口氣,然後輕聲道:“正旦之後含章當入學堂,屆時該修聖人立身行道之言,你阿翁也不願你學這些。”
說完謝夫人的心空了大片,嘴卻仍張着,想說她也不願幼女直面這些血淋淋的噩耗。
謝含章的後腦勺被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母親呼出的熱氣掃過她幼嫩的臉頰,她便向溫暖的懷裏略蹭了蹭,在芙蕖淺香的安撫之下,此刻謝含章終于攏起些睡意:“阿母,聖人之道有四,蔔筮者尚其占,阿翁為何偏惡此道?”
“阿蠻還小,”謝夫人睜開眼,撥開無盡的黑暗,視線去向久遠的往昔,“只因多年前依風山上,你阿翁與郗世伯——”
咚咚咚!——
陳年舊事還未開場,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亂,随即就響起謝元貞焦急的喊聲:
“阿母含章,快起來!”
謝夫人來不及點燈穿衣,倉促間只合了件披袍快步走到門邊,耐着寒氣道:“季歡,又怎麽了!?”
“今夜謝氏恐要大難臨頭,”謝元貞與母親妹妹一門之隔,此刻也顧不得撿什麽吉利的字眼,說一句咳三句:“眼下父親三兄正在前院斡旋,阿母快些收拾随身物什,我先去後院喚大嫂侄兒!回來帶你們一道從後院撤離!”
話音剛落,腳步聲漸遠,謝元貞已急急去往另外一個院子報信。謝含章的那丁點兒睡意被折騰殆盡,坐在床上只覺屋外混亂,腦子更亂。兩人的話像隔了層雲霧似的繞不清,但她又好奇四兄慌裏慌張傳的什麽話,于是便轉頭向門邊,問:“阿母,是四兄?”
謝夫人沒再說話,半邊身子都埋在門框的陰影之下。月光透過窗棂紙,朦胧的半張凝重的臉倒吓了她一跳,随即她就呆愣着看母親在黑暗中翻箱倒櫃,收拾行囊。
“闾閻庸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與此同時,後廚的柴房中,謝元照用腳依次踢開了松垮的房門與閉眼淺寐的蕭權奇。
屋內驟然亮起火光。
蕭權奇眯了眯眼,他原本被從頭到腳綁在圓柱之上,挨了一腳卻沒生氣,反低着喉嚨吟笑幾聲,倒像是等候已久:“深更半夜三公子高枕難卧,還想拿小人出氣不成?還是說堂堂中書謝府此刻已等不及神兵天降,想投降又下不去面子?”
謝元照摁着劍柄冷哼道:“投降,你妄想我向誰投降!?”
蕭權奇一副優哉游哉:“自然是合罕翟雉。”
謝元照眸色一暗,随即捏緊了劍柄接着問:“那你又是如何與之聯系,何時何地達成協議的!?”
蕭權奇所在的後廚雖離前院有段距離,但多少也聽得到零丁動靜,聞言他唇角一勾,道:“怎麽,三公子想審清了來龍去脈,然後拿蕭某的項上人頭去陣前祭旗?”
不料他話未說完便是玆的一聲,粗壯的右臂瞬間被拉開好長的一道口子,鮮血淋漓自绛色臂袖下緩緩滲出,在陰冷的柴房中随着嘶/吟泛出層層熱氣。
謝元照耐性不好,轉眼又比劍在蕭權奇的另一邊手臂上刮蹭,聲音沉得要吃人:“我是在問你,你的狗主子,究竟是誰!?”
兄弟二人各自在後院分兵行事,此刻客堂所在的前院中,素雪之上的血跡還未清掃幹淨,帶兜鍪的兩名首領率一衆将士,正微微向謝泓躬身行禮。
“奉旨?”謝泓負手立于階前,他身後是數十名提刀護衛,身前是門口連着廊下烏泱泱的一片。灰白的長須于風中向後飛舞,朔風刮不走謝泓的從容:“空口無憑,公冶校尉,賈校尉,未經通傳便帶兵擅闖謝府,廷尉監的搜查令何在?”
兩人有些磕巴,下意識一個對視,緊接着站在左側的公冶校尉便伸手去掏胸口內側,道:“事出緊急,不過我有護軍大人的信物在手,大人若是——”
謝泓皺眉,随即打斷道:“護軍?哪個護軍?”
“中書大人可莫要揣着明白裝糊塗,”公冶校尉掏出只深色雲紋錦囊,捏着東西音量也高了些:“這大梁上下難不成還有第二個護軍大人?自然是執掌六軍的李令馳李護軍!”
“這便是了,”謝泓沉吟着在階前踱了兩步,目光随即如箭矢一般朝對面刺去,一字一頓,擲地有聲:“他李令馳自節制他的六軍,但戍京六營乃我府尹管轄之內,你拿他的所謂信物來拿捕大梁二品官員,又是誰給你的膽子!?”
公冶校尉依舊分毫不讓,聽罷抱拳向天,冷笑道:“聖上親授李護軍假黃钺,天下兵馬皆在李護軍節制之下,謝大人區區持節府尹,自然該聽李護軍的!”
“哦?”謝泓又作不解:“你口中信物便是黃钺?”
大梁向來以持黃钺者總統內外諸軍,可斬節将,只是白旄黃钺、印绶虎符皆乃主帥所能持,縱使這兩名校尉再得李令馳青眼,也斷無可能拿到。
公冶校尉自知矮了一腳,只能硬着頭皮道:“這,黃钺何等重要,又豈是末将所能僭越的!”
“所以你假奉聖上口谕便不是僭越?那麽依你之見,這天下兵馬便都該唯李令馳馬首是瞻?”此言一出,兩校尉登時漲紅了臉,只聽謝泓連珠快語:“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有李令馳的信物,可你一介四品校尉卻是如何得當朝一品護軍的信物的?換言之,公冶骁,你何時與之勾連,又意欲何為?”
兩人身後的将士開始面面相觑。
他們今夜本就是被公冶骁二人的空口密旨诓騙而來,奈着官大一級只能聽命,若是謝泓能舌退二人,他們也不必擔着風險擊殺朝廷命官——這還是唯一自願留下抗敵的朝廷命官。
公冶骁的手死死摁在刀柄之上,聞言劍眉深鎖,已有些按捺不住:“衆口悠悠,謝大人休要胡亂攀咬!”
“你無憑無據便敢擅闖當朝二品官員的私宅,卻不容我有半分懷疑?”垂胡袖口一滾,謝泓便捏出個柳葉般細長的銅塊兒,“公冶骁,你好大的官威啊!”
公冶骁後槽牙磨得生響,眼下徹底落了下風,只是拿人向來宜快不宜慢,他後繼無援,又狠狠瞪着身邊龜縮的賈校尉,憤然罵道:“賈昌,你是死人嗎!”
賈昌聞言腦袋縮得更厲害,卻是大氣不敢吭:“都說了咱們一介武夫,論口齒如何能與當朝首揆匹敵?”
“公冶校尉不必逞兇,我大梁還未改朝換代,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爾等自該以當今聖上為尊——”說着謝泓赫然亮出手中之物,聲如洪鐘:“禦賜竹使符在此,二營将士聽令!逆犯公冶骁、賈昌二人假傳聖旨意圖謀害朝廷命官,按大梁律當立即捉拿拷問!違令者視為同罪!”
“誰敢!”公冶骁應聲拔刀,大吼一聲,謝泓也幾乎踩着公冶骁的尾音奔出句:“誰敢抗命!”
兩廂劍拔弩張,正僵持着,四方天外的東北角隐約升起淡淡的白煙,繼而越來越濃,堵得人心裏發慌。有府兵眼尖脫口而出,衆人随即轉移了焦點——
“快看,是狼煙!”“五部來了!?”
公冶骁頓時紅了眼好似抓住救命稻草,慌忙提刀指向對面道:“謝泓,你還不承認!?”
“承認什麽,是承認我兒元祧為國捐軀,還是承認五部鐵蹄将要踐踏洛都皇城!?”此刻謝泓的臉上也終于顯露出焦急的神色,額間筋脈随着聲聲泣血的怒吼根根分明,“此存亡絕續之際,李氏豎子卻率六軍鼠竄後方,孰忠孰奸爾等還要如何分辨!”
頃刻間狼煙四起,草木皆兵,院中卻無人敢動刀,誰也不能占得半點上風。
然而僅僅不過片刻——
“誰!?”
前院公冶骁長劍扭轉當庭一吼,衆人循聲目之所及,只見客堂之上,有一人身披甲胄躍然屋頂,周身浴血正亡命飛逃,其後赫然是方才一直未曾露面的謝三公子!
“莫日部合罕翟雉赤那的骨韘在此,我乃謝元祧軍中督戰伯長蕭權奇!”蕭權奇腳下飛快,手中高舉灰白色的指環,閃躲之間依然不絕于口,說話分心,下一秒他便不慎翻落檐下,卻是正正落在校尉公冶骁身前。只見蕭權奇觸地悶哼一聲,緊接着又立即接上!
“謝元祧裏應外合欲投誠于五部,現已被衆将士奮力擊殺于九原塞敵臺之上,末将欲傳信于李護軍卻被中書謝泓囚禁險些命喪于此。方才其子謝元照還以末将二親妻兒作要挾,威吓末将為其做僞證污蔑李護軍,校尉救我!”
謝泓聽罷瞳孔激縮,他蒼老的手指青白,幾乎要将手中銅符捏出個血紅的印子。謝元照瞋目切齒緊追其後,橫劍怒向攀咬之人,當胸就要刺過去,“蕭狗,你含血噴人!”
寒光霹靂,公冶骁催刀一擋救下蕭權奇,旋即回指向謝氏父子。
局勢在頃刻間扭轉,公冶骁難掩興奮之色,慷慨激詞:“殺了蕭伯長你們便是坐實了通敵賣國的罪名!天網恢恢,眼下人證物證俱全,衆将士聽令,即刻誅殺謝府滿門,以祭我大梁數十萬無辜枉死的将士百姓!”
衆将士在敵軍壓境的驚恐中卻始終難以相信,随即只聽謝泓又大喝一聲——
“慢着!”
“公冶骁,蕭權奇假借捷報前腳剛入我謝府之門你後腳便鳴鼓來攻,我且不問這其中蹊跷。”謝泓很快就從方才的震驚中恢複,以其當朝二品不惑之身,向來筆直的身軀彎了下來,竟與公冶骁拱手行禮,道:“但眼下大敵當前,是否應先合力抗敵,我謝泓以宗親滿門作保,此戰之後定當給你一個交代!”
“攘外先安內!”公冶骁卻依舊半點不相饒,臉上是九轉功成,越來越難以掩藏的急不可耐,
“謝泓,謝中書,你現在說合力抗敵又有誰會信?衆将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