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賊
第003章 反賊
“我曾聞洛都寒門有蕭郎,其橫刀躍馬卸甲柔情,經年煞費苦心得一美嬌娘,一時竟傳為洛都佳話。”謝季歡一步步朝蕭權奇走近,盯着他道:“今日得見,想來那寒門蕭氏便是蕭伯長你吧?令正自是難舍,幼子更是無辜,蕭家一門本為良善,又何至于因此徒受天下萬民唾棄?”
蕭權奇一怔,随即又反問道:……既敢來,又豈會輕易示軟肋于人前?”
“非也——”謝季歡當即打斷他的話,“你既打定主意投敵,便是不準備南下,眼下朔北各州尚處戰火之中,流民南下才是尋常。若是向北将人偷放出城,一則上下打點容易走漏風聲,二則恐怕也不安全。且洛都乃皇城所在,如今屋舍空懸過半,有道是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所以,他們還在洛都。”
蕭權奇不由反駁道:,“兵戈擾攘,守衛松懈,四公子稚子之心,怎知我便無法趁亂将人帶出城?”
謝元貞緊随其後又上前一步,語氣更加篤定:“邊疆将士半月前才輪值更換過,彼時戰局莫測。再者入冬以來天寒地凍又尤勝往昔,試問不帶糧食不帶厚衣棉被,即便大人受得住,老人孩子更不比行軍之人難道也經得住?三五之衆大包小包地往北走,誰信呢?”
謝元貞步步為營,乍聽起來言語間似有漏洞,但一句緊趕着一句,為的就是要對方于倉促間露出馬腳。這招方才他們兄弟齊心剛用過,蕭權奇暗忖這似乎又是陷阱,卻還是忍不住往裏跳:“.若是托口為軍中親人補送物資——”
應答驟然而止。
古來征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防敵對暗動手腳,戰時辎重更是重中之重。何況連年戰火,大梁開國之際高祖便曾下令對辎重另取一套十分嚴格的運輸流程,又豈會任由老弱婦孺假借成行?
謝元貞與蕭權奇相距不過半步,蕭權奇一時語塞,便不由打量起這張年輕的臉。他們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兩相對比之下分明是謝元照更貌似其父。只是謝元照血氣方剛沖動易怒,反倒是謝元貞沉靜內斂更得謝泓神韻,尤其是方才一字一句篤定的神态。
蕭權奇自覺有趣,随即冷笑道:“小人瞧四公子還未及冠,怎的這般巧言令色?”
“縱使他們潛形谲跡深居簡出,傾六營之力掘地三尺也難說得很!”謝元貞卻不再理會他,只順着方才的話兀自說下去:“且大軍開拔日行不過百裏,即便五部不等你的音訊立時發兵,疾行五十裏尚且需要半日。勞師襲遠非所聞,待五部大軍臨城,巨石金汁狼牙拍數管齊下,攻城又豈是一日之計?蕭權奇,你策馬入都不過兩三個時辰,若家父以洛都府尹的名義立即将你的罪行公諸于世——”
“兩個時辰,”謝元照摸着腰間佩劍,眼中閃過冽冽寒光,冷哼道:“不,一個時辰之內,蕭氏餘孽便替你這狗賊先行去探黃泉路!”
蕭權奇擡眸神色一凜。
微末的變化之于謝泓無處可藏,随即他指尖一點,與兩人視線交錯,終于開口道:“立刻着人去尋,邊境苦寒,想來蕭伯長定思念家中妻兒久矣!”
父子三人一來一回至于此刻,蕭權奇終于徹底變了臉色:“這便是世人口中的高門顯貴!方才我竟說錯了,這天下早不是慕容氏的天下了——朔北、關中、黔西、崤東、嶺南,如今該是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囊中物啊!可你們累世公卿,把持朝政多年,便該視我們這些寒門庶子為蝼蟻豬狗嗎!?”
謝元照聽罷怒火中燒,擡腿便是更狠的一腳,“如此便是你投敵賣國,置朔北萬民于水火之中的借口麽!?高門不與寒庶往來又豈是我謝氏所願?”
“那又如何!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蕭權奇當胸受力,破口笑得血沫橫飛,“你們竭力策反,想來正如我所見,那慕容裕夾着尾巴一逃,洛都便再無兵力可言!”
屋內一時只剩下蕭權奇的粗喘聲。
談來談去都繞不開兵力二字,可眼下這兩個字便如同懸在洛都頭上的閘刀,它無法解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卻能清楚地預示這些無辜之人的死期。
良久,謝中書又緩緩開口:“你道我謝氏忝居高位懷銀纡紫,今日我便告訴你,我謝氏一門身為大梁子民,是高門也罷是寒庶也罷,無論日後身處何種境地,都決計不做投敵賣國的勾當!洛都有無兵力暫且不論,往南也還有三州方鎮軍,方才我已修書調兵,五十裏,多謝蕭伯長肯以實情相告!”
“三州方鎮軍又如何,你們根本沒有見識過翟雉氏真正的實力,”蕭權奇仍在笑,但卻已從方才的憤怒轉為對于螳臂當車的難以理解,他瞪大雙眼,額間的青筋在怒吼中愈加突兀,布滿血絲的眸中似乎倒映出半月來九原塞上刻骨銘心的血腥戰況,“他們與二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否則大梁豈會接連折損精兵悍将!?三州,便是十三州也不過蚍蜉撼樹,可笑,真是可笑!”
蕭權奇說得對,在場之中唯有束手跪于案前的蕭伯長才是大梁與五部血戰的親歷者。
謝元照看着他癫狂的模樣幾番欲言又止:“……他莫不是瘋了?”
“三兄,你我心知肚明,他未必是誇大,”一夜心神激蕩,大病初愈的謝元貞臉色更加慘白,此刻他捏着拳頭,勉強站直了身,“大軍即将兵臨城下,我們萬萬不可輕敵。早年間塞外五部逐水草而居,邊境的沖突多因糧食物資而起。後來皇室內鬥,結黨營私引狼入室是不假,可事關領地歸屬,物資分配,五部間也必然存在利益沖突。”
他絞盡腦汁,謝元照認同卻也不認同:“可時間如此緊迫,又如何令五部自內分而化之?”
“此事确實需要從長計議,不過雖說他們全民皆善騎射,大漠廣闊更是戰馬的優勢所在。可兵無常勢,我們便是行下下之策,洛都以南便是萬斛天關,若保存實力據險以守,靜待來日也未嘗不可以東山再起。”謝元貞來回踱着步,手越攥越緊,緊接着又轉身回望蕭權奇,“只要我們能提前帶百姓撤離!”
蕭權奇便兀自閉上眼緘默不語。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貞。」①蕭伯長,我聽聞你曾以一首從軍行打動令正芳心,”謝元貞彎下腰,開口只覺喉間艱澀,血氣翻湧:“大兄在家時便常說,行軍之人向來以忠信為立身之本。你且扪心自問,今日即便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就當真是你內心所願麽?”
蕭權奇猛然睜開眼看着他。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他一字一頓,反倒越來越堅定:“大梁上品無寒門,說我蕭權奇投敵賣國便賣了,我至死無悔!”
“四弟,如此頑固不化的宵小,與他為謀實在是多費口舌!來人——”蕭權奇既打定主意不再透露,再審下去也是徒勞,謝元照便命人将其暫時收押看管,接着扶謝元貞去蒲團邊,這才發覺他早已脫力,“你本元未固,快坐下喝口熱茶!”
謝元貞自幼孱弱,入冬的一場風寒險之又險,斷斷續續養了月餘才有起色。病去如抽絲,縱于尋常健碩的少年而言也是大損元氣。
若非如此,眼下謝元貞該已帶着幺妹,在南下去往铎州的路上了。
中書謝府雖不恥投敵賣國,但亦非搶首南牆之輩,自然明白萬事當兼備兩全的道理。
父子各懷心事,書房內一時只有杯盞交錯的聲音。謝元照半跪在地,替四弟端來茶盞仍不放心,又幫他捧穩了盞托,忽而若有所思道:“早知如此,即便當初病重,也該讓你與含章同二兄先行一步南下。”
這話倒提點了謝泓,他頓時朝二人擺手道:“叔佑、季歡,時候不早,你們即刻回屋收拾行囊,随後啓程南下去與仲闿會和!”
兵敗如山倒,五部不日即軍臨城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可謝元照想也不想:“阿翁阿母尚在洛都,就此南下我們如何心安!?真要走也如同之前商定那般,四弟五妹先走!”
謝元貞見這一個兩個的都要自己先走,手中的熱茶霎時如有千斤重。他放下茶盞,挪動身姿恭恭敬敬跪向謝泓,道:“天意要我留在謝府與二親共存亡,父親和三兄就莫要再趕我走了。”他想起方才在案臺右側見着的那封信,不由含笑,“且鐘師兄說已為我延請名醫,我得在這兒等他。”
“這是做什麽!”
謝泓直身向前一探,他要謝元貞好好坐着,謝元照卻反跟着雙膝跪地,“好,是我謝家兒郎,三兄陪你一道等他!”,他一拍四弟臂膀,遂與之并肩,道:父親放心,無論您作何決定,我和四弟定會竭盡全力!只是為今之計,下一步又當如何?”
為今之計,為今之計!
“……新帝祭天,帶走了原來駐守在京郊的十萬牙門軍,加上李護軍所掌的六軍,我們足足少了二十萬兵力。且半日已過,京師百姓雖流亡大半,撤離所剩之數亦非一時三刻所能行。”謝泓疲态盡顯,原本挺直的脊背已垮下來,聞言低眉沉吟道:“為父回天乏術,現下唯剩京師戍衛的六營可勉強抵擋一陣,待後方援軍趕到再做籌謀。”
謝元照難掩驚愕:“可六營平日職責僅限京師巡防,且不過區區兩萬之數,那豈非——”
以卵擊石。
半晌,謝元照又道:“有一點那蕭狗所言非虛,慕容氏昏聩無能,我們又何必——”
“住口!”
謝元照應聲禁言,卻仍執拗地與謝泓對視——他何錯之有!
朝堂之上向來以謝氏與李氏為分庭抗禮,但世家大族之間雖是盤根錯節,一日平衡也難保永世安穩。自前太尉庾阆被殺,諸皇子應诏而起,謝氏也曾逐步獨攬朝堂事,彼時說他謝氏無逐鹿之心,天下又有誰人能信?可謝泓偏生執意拗行,一次次錯失先機,這才容李氏後起之秀得以坐大。
謝元照曾以此追問大兄二兄,二兄聽罷則擊缺唾壺,聲言亂世當做枭雄,倒是大兄始終沉默着不答——
謝泓不惑之年,兩鬓斑白之際驟然喪子已是大悲,此刻他也不忍太過苛責三子,于是又放低了聲音:“世人皆道這二十年來是皇族內鬥,可你将慕容氏換作謝氏抑或李氏便是門戶之争。這天下要亂,又豈是你想奪便能奪的?”
父子三人誰也不走,也不願相讓,談話便又陷入僵局。屋內燈燭明滅,炭火将熄,霜寒正一寸一寸沁入骨髓。
過了不知多久,宅外的街上隐約傳來清亮的更聲,柝擊一慢兩快,繼而是一句悠長的“平安無事”。
謝元貞輕聲重複着更夫的話,沒來由地喃喃自語:“也不知二兄現下行至何處?”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又有人來報:“禀老爺,翊軍、長水二營将士在外求見!”
謝元照已起了身,道:“這麽快?”
謝元貞也生疑,扶着桌案問謝泓:“方才父親傳信三州,可有令六營布防工事?”
房門緊閉,謝泓老謀的雙眸力透窗棂,不知在看什麽,片刻之後才沉默着點頭。
長劍在鞘,此刻已露出半寸銀光,風聲鶴唳,謝元照脫口而出:“那此刻二營的人來做什麽?”
只是不等他們反應,書房之外已有人破門而入,高聲喊道:
“末将翊軍、長水二營校尉,今夜特奉聖上口谕,前來捉拿窩藏于謝府之內的投敵反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