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勸降
第002章 勸降
門口的府兵阻止不及,回院的幾步路上那人已傷了院中擋在五小姐身前的數名僮仆婢女。
府中諸人皆驚慌四散,謝元照被那橫七豎八擋住,九鼎一絲之際他轉身向後挑了最近的一名府兵的腰刀,徑直朝那人後心而去。
刀風與夜風在飛雪中俨然渾為一體,但那人竟似察覺到兩者極其微妙的不同,驟然一個閃身便躲過刀刃。
“四弟!”
形勢鬥轉,長刀尖刃頃刻便直沖兄妹二人,電光石火間謝四郎将幼妹拽至身後,接刀的霎時起勢将人擋回院中。
“小公子身單力薄,這刀不稱你!”
陣前搏殺的将士果真招招狠辣,兄弟二人一刀一劍卻還占不得半點上風。那人話音剛落,謝四郎提刀吃勁顯然已慢了半步,下一秒反被那人扣住脖頸要害動彈不得。
“刺!”
謝四郎當機立斷,那人便見謝元照果真提劍朝同胞親弟刺來,其腳下淩風竟無半絲猶豫。驚慌間那人下意識松開掣肘。一念之差,謝四郎便擒住其右手拇指猛然向外一折,并順勢帶人過肩摔向雪地。
一聲慘烈的嘶吼過後,那人被飛起的雪花糊了雙眼,掙紮間眼前劍光淩厲,只見謝元照劍指其喉居高臨下:“我兄長沒教過你——兵不厭詐!”
打鬥剛停,謝夫人已追出門,她顫抖着握住謝四郎冰涼的手,上下察探道:“刀劍無眼,季歡可有受傷!?”
謝季歡搖頭,但忍不住咳了一聲,輕聲道:“令阿母擔驚了,孩兒無礙。”
“此人是奸細!?”郗泰青緊随其後,兩行清淚還挂在她粉白的臉頰,方才的喜悅卻已蕩然無存。
院中無人敢應。
“阿母!”五妹被吓得不輕,哭嚷着要往謝夫人懷裏鑽。
鮮紅的血液灑在院中的雪面,恍若花瓣一般妖豔。衆人驚魂甫定,豁然書房內傳出謝泓沉緩的聲音:“夫人,先帶平兒與含章回房。”
郗泰青從他們沉默的神色中窺探到一絲詭異,但她不敢深想,更不敢邁開腳,“婆母——”
泰極而否,謝夫人隐隐察覺北鎮軍怕是又吃了敗仗,但她面色不改,只淡淡搖頭,溫熱的手撫在兒媳肩上,緊接着卻被謝含章追着拉回來,牢牢貼在自己後心。謝夫人有幾分無奈,看了眼兒媳,便向後院去:“夜已深,婆母陪你先回房去。”
……
院子漸漸安靜下來,偏廳入門正對的案前,謝泓筆翰如流,左側筆架邊的錦盒敞開,紫绶金章的官印套着鞶囊,只露出隐約的一角。府兵将那人結實捆了手腳,謝元照随即屏退左右。房門才剛關上,卻聽這人驀地搶先一句:
“中書大人,洛都府尹,你可知你已是大難臨頭?”
如此駭言,謝元照聽罷心下一驚,擡腿便是一腳,邊怒罵道:“混賬東西,還要诓人!?”
那一腳踢在腰腹,卻見這張沐雪沾灰的臉不痛不癢,反直直盯向端坐于桌案前的謝泓,似乎希望謝泓能正經給他一眼。
“謝某是禍是福就不勞足下費心了,”謝泓頓了頓筆尖,沒擡頭也不阻止,只繼續寫自己的。頃刻間筆落書成,他揭起剛蓋印的信邊吹邊道:“我且問你姓甚名誰,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聞言謝元照又附一腳催他起身答話,他卻索性沒筋骨似的癱着,道:“末将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方才還口口聲聲道我将要大難臨頭,”屋內炭火燒得旺,墨跡很快幹了,謝泓随即将那書信封口遞予謝元照,接着收手擱回桌上,指尖朝案臺一點,終于看向地上那人:“怎得此刻又裝糊塗?”
房門開合,檐下飄入幾片飛雪。
“小人是糊塗,禍福吉兇自然全在大人的一念之間。小人乃洛都前五官掾蕭潭之侄蕭權奇,原先是大将軍帳下的督戰伯長。”大半的冷風都打在蕭權奇身上,他見謝泓終于不再分心,不由露出些許詭笑,便想換個不那麽狼狽的姿勢。無奈五花大綁之下,只能扭捏将就着小腿肚坐了,“今日假托軍報之名漏夜前來,實則是受五部合罕之命特來與大人共商國是!”
他蕭權奇不過區區一介督戰伯長,傳送軍情本不是他的份內事,若貿然以勸降使節的名義前來商談,單憑他寒庶之身恐也難登謝府高門之地。
再者——
“假傳軍報擅闖中書府,方才還欲挾持犬子幼女——好一個共商國是!”謝泓不奈他狡辯,開口只問:“蕭權奇,五部兵馬現在何處?”
蕭權奇眼中閃過一絲失落,随即又被後面的話逗笑,揶揄道:“怎麽,大人以為,單憑這城中的老弱婦孺便能抵擋五部的百萬大軍麽?”
書案一側沉默的謝季歡突然插言:“大梁連年戰火殃及五部,旦夕之間又何來百萬之衆?”
正這時,門又開了。
“你瞧元貞作什麽,”謝元照自蕭權奇身邊經過,回剜他一眼:“莫不是他正戳中了你的謊言!”
“想來這位便是中書大人從不示于人前的四公子?”大梁中書令謝泓有四子一女,唯子四郎名喚元貞,自小便如閨閣女般深養內宅之中。外人皆道其體弱多病,但方才蕭權奇與之過招,這位四公子的內家功夫竟還算不錯,他不由贊道:“果真是——”将門遺風四字就挂在嘴邊,蕭權奇卻話鋒一轉:“一副好皮囊!”
謝元照來回一遭肝火更旺,聞言氣不打一處來:“這不是你該動的心思,你現在該想的,是要如何戴罪立功,免得被千刀萬剮活剝了皮!”
蕭權奇卻兀自狂笑,道:“三公子說笑,今日我敢只身前來便已是存了死志,但就怕你生啖我蕭某血肉也無濟于事啊!合罕翟雉親率六十萬大軍,眼下就駐紮于城郊五十裏外。不過這六十萬與百萬又有何異,放眼洛都上下,可還有二十萬兵力?只怕是連區區十萬烏合之衆也沒有吧!諸位猜他們見我此行暢通無阻,當做何戰策?”
“還不是你假借軍情急報之名!”
“元照——”
謝泓仍是正襟危坐,沉靜的眸中依舊不起一絲波瀾。有梁開國近三十載,戰亂卻從未停歇,他帶着這份從容不迫穿透波詭雲谲,出言更是擲地有聲:“蕭權奇,你是來勸降的?你要替五部的君降大梁的臣,你要做豺狼的爪牙!?”
“豺狼又如何!?大梁可以招募五部夷兵任其骨肉相殘,五部自然也可招納大梁臣屬為己所用。慕容氏昏聩無能早已是不争的事實!二十年來皇室內鬥将大梁氣數耗得一幹二淨,如此還要忠君實乃愚不可及!比之奉頭鼠竄的永聖帝,合罕翟雉才是即将問鼎中原的明君霸主!縱使你困獸猶鬥,今夜之後天下戰局也必然一錘定音,朔北六州将不再向大梁俯首稱臣!”一番言辭激昂之後蕭權奇又擰身,想拱手卻反應過來自己已被五花大綁,于是梗着脖子直視謝泓,似笑非笑道:“中書大人,便降了吧!”
謝泓巋然不動,只擡高音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梁還未到窮途末路,憑五部蠻夷又如何與之相提并論?”
“中書大人——”蕭權奇抻着脖子自诩強賓壓主,半點不相讓:“我敬你是大梁肱骨,高祖托孤之臣,可即便你想要鞠躬盡瘁,那趕鴨子上架的慕容裕就當真信你?那他可曾給大人留下一兵一卒,怎麽我就半點沒瞧見呢?”
目之所及,皆是未戰先敗之象。
謝元照的拳頭都要捏碎了,咬着牙發狠道:“你道人人都如你這般,以六抵十地胡謅!”
蕭權奇卻只等着中書令謝泓來答。
書房內一時安靜極了,片刻之後謝泓才又問道:“你既勸我歸降,但你可曾問過這洛都城的百姓沒有?他們的父兄戰死沙場,他們的族親淪為五部蠻夷的口糧!還有伯紹呢,難道他竟認同你的狼子野心,甘願與你同流合污?”
“令郎自是不肯——”蕭權奇語調輕緩,此刻仿佛終于有種占盡上風的得意:“所以鎮北大将軍便是中書大人的前車之鑒,還望大人莫要步其後塵!只消大人屈尊首肯,這大義滅親的功勞定當記在您的頭上!”
“放肆!”
方才謝泓已是怒極,聽至此刻驟然直身,錦盒應聲而阖,其掌擊書案力道之大,竟将楠木紙鎮震落地面,铛的一聲橫在蕭權奇跟前。
前方戰局實際如何,三人在見到空竹筒之時便已心中有數,只是聽蕭權奇親口道出時仍是如同剜心裂骨一般哀痛難忍。
大梁當真敗了!
“我殺了你!”
“三兄!”
可恨眼下最無用的便是悲痛二字,謝季歡翻手按下謝元照将要出鞘的劍,壓着沉痛道:“殺他只怕也不過解一時之氣,于國于民都無半點裨益。眼下生死存亡之際,當務之急,是該如何抵擋此人口中五部的六十萬強兵!”
兄弟倆相距咫尺,各自的眼眶之中皆是熱淚滾滾,卻誰也不肯輕易落下。最後一句幾乎被謝季歡壓在喉底,又猛然将謝元照自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四弟——”
謝元照緩緩開口,頃刻間已全然沒了方才拿敵時的氣淩霄漢,猩紅的眼眸在父親和四弟之間飄忽,罔知所措。
不過,片刻的恍惚之後他便發現,兩人目之所及,又回轉停留在此刻三環五扣的蕭權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