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捷報
第001章 捷報
辰時落更方過,忽有一陣馬蹄緊踏隆冬霜雪自郊外極遠的夜幕而來。策馬颠簸,疾行者似在竭力呼救。可那人聲卻斷斷續續,朔北的冽風呼嘯追趕,随即又将那零星的字眼撕得粉碎,
聽不清。
冬至陽生春又來①,入夜卻是栗烈觱發,郊外大雪紛飛,土磚城樓的檐下便飄起碎屑。甕城內,角樓敵臺上的三兩殘兵老弱,風蒙住彼此皴裂滲血的雙耳,此刻他們佝得僵直,正蜷着手臂抱戟打盹。
風蕭蕭兮,不過須臾,方才那蹄聲已然近在咫尺,原本便吱吱作響的城門終于遭不住咣的一聲,頃刻間狂風怒卷,裹挾着滔天暴雪于剎那撲面而來——
“哪個策馬夜行!?”
銅駝大街轉角,巡防的十人小隊險些撞成左右兩列歪脖子倒栽蔥,為首的什長沒勾住吊命的酒壺,氣更不打一處來,扶着牆根便要追上前去——
“老周!”身後的士卒年輕也眼尖,定睛一瞧忙喊住人:“北鎮軍的弟兄,肩上插着三根雞毛呢!”
大梁各營的軍情呈報,前線與後方的百裏間往來,尤以雞毛示其緊急,三根雞毛便是十萬火急。
但那便如何,他們這些無名小卒并沒有跟着着急的份兒。說話間那士卒撣撣雪和灰,又上前去撿掉在老周腳邊的囊壺。今日老周允了早些下值,他空着手便出來巡邏。方才眼睜睜看着這寶貝全澆了雪,此刻撿起空壺一晃便心疼得不行。
要說天一冷骨頭也脆,老周知道自己的酒囊有救,可單給自個兒使勁也沒能立時起身。
“屬你小子眼尖,”策馬者早已消失在盡頭,經過的雪面上交錯有兩列極深的蹄印,細瞧還洇着幾滴鮮血。老周換了個靠牆的姿勢,索性撐着探一眼,等酥脆的關節緩緩血。囊壺随即遞過來,在确認裏頭比毛兒還幹淨之後,老周登時眉頭深鎖:“百裏急報啊——這是又敗了?”
那士卒心裏念着酒,想是今日摔跤不吉利,便搓搓手補償些好話:“天曉得,許是捷報呢?”
只是捷報二字,連月來倒比孤魂野鬼還難遇三分。後邊的弟兄聞言都垂下頭去不答話,老周也只擺弄着他的酒囊,任由幾人的喘息沒過這兩個字眼。
巡防的隊伍一時難開,驀地老周嘆了一口氣,道:“多少年了,裏裏外外這仗就沒歇過。上月阿顯歸家,還道那九原塞氣吞瀚海,足截百萬雄兵,倒不知究竟能攔得五部豺狼多久。”
“好一個綿延萬裏!”
老周猛地回頭,隊末的士卒右眼橫道三指寬的疤,冷不丁接了話:“天知道那破牆截的是哪邊兒的兵!?朔北六州父死子繼,眼下洛都已成生死攸關的最後一道鬼門關。折了咱們多少精兵猛将不說,除去随官家祭天的李護軍,不就剩下鎮北大将軍——”他吸了吸鼻子,強忍不住:“蒼天不仁,咱們大梁莫不是真要與那胡人雜虜拱手相讓!?”
“是啊,聽說他們喜歡吃人,還将人肉分作三六九等,簡直如同蠻荒野獸一……
“行了,開拔吧。”這話越說越不對勁,老周趕緊将酒囊往腰間一別,系成個潦草的死結,又伸手去拍那念着捷報的士卒左肩,擰着脖子寬慰弟兄們:“總會勝的,咱們不都還有口氣兒麽?我同你們說,今日冬至得吃餃子,不吃可要掉耳朵!下了值跟老頭回去幹它兩大碗!瞧這雪下個沒完,光這麽遛,喝他娘的瓊漿玉液都不頂用!”
弟兄們倒都肯跟着走,卻不再跟着答話。
大梁屢戰屢敗,他們忍饑受凍要的卻不是肥肉厚酒,他們要贏!要贏一場酣暢淋漓、揚眉吐氣的大勝仗!
老周心知這非他所能勸,一回頭卻見身邊的士卒正盯着他。見老周莫名其妙,那士卒便壓低聲音問:“我說,你兒子都還在前頭拼命,你怎得半點不擔心?”
“擔個鳥心?”老周當他要問什麽,“咱們這些個軍戶,一世為兵,百世随軍征戰,難不成還有別的活法?”
軍戶放下鋤犁,便只在刀光劍影中營生,巢焚原燎裏能活一日且算一日。說得好聽是保家衛國,可往不好聽了說,卻是比良民更低一等的賤籍。
将軍百戰死,平步青雲既已無路可走,那麽借着戰亂逃遁也未嘗不是條出路。
只見那士卒拉着老周快走兩步,聲音壓得更低:“前頭沙場節節敗退,幾月都遞不來個捷報,光這半月就逃了多少百姓?你甭跟我裝癡,便是咱們營裏——”
京師戍衛有六營,近來人心惶惶,竟有不少士卒拖家帶口悄然南逃。只是上下皆以明哲保身為先,一時便也無人處理——畢竟誰都不想做塞外五部的蹄下肉泥。
老周想也不想,反問的聲音還不小:“我說麻子猴,難不成你也想逃?”
“祖宗!”麻子猴一凜,顯然吓着了,“你不想——”他不敢說那個字,便伸出兩根僵硬的粗指貼在胸前,于隐秘的風中交錯擺出個逃字。
大梁以武治國,仗打到現在卻是落花流水,試問誰不想逃?
可老周脖子一梗偏唱反調:“老頭我睜眼便是大梁的兵了,這輩子雖住不進這高門顯貴的洛都城,但也從沒想過往別處逃。你們要走走你們的,反正洛都是我的根,待兩眼一閉我就埋在這兒!”
“你這老鼈棒!”麻子猴氣得要罵,随即想到什麽,又拉住老周:“自官家即位,遷都的風聲可就沒停過。雖說祭天本就在冬至前夕不錯,但此次大駕鹵簿尤其唐哉皇哉,難道你也半點不生疑?”
“那是——”“那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鳥驚鼠竄,除了堂而皇之追随大駕的朔北高門,半月來離都的百姓尚且無數,不用想也知道正因如此。
前方将士仍在浴血厮殺,漫山遍野的殘肢白骨尚無人收。新帝踐祚不思定軍民之心,反倒想着如何全身而退,茍安一隅,這怎教人不寒心?
老周無可辯駁,拔了瓶塞想悶兩口烈酒,臨到嘴邊才想起這裏頭早就空了。
空了,空了,大梁的兵也快死絕了。
“要我說,既然官家都——”
衆人邊說邊走,麻子猴得了上風卻忽而噤聲,老周順着偏頭一瞧才察覺,不知不覺他們竟已巡至中書謝府。
謝府高門巍峨,戒律森嚴,兩列衛兵正持槍矛警戒,自昏黃的燈籠下射出兩道精光,盯得人渾身發虛。石階前勒馬的痕跡還在,其深淺不一,猶窺得劫後餘生的驚險。巡防兵們見狀皆不敢再作半點言論,只略微欠身,随即便移了目光,轉去別道。
“捷報!?”
此刻,謝府廳堂前的廊下正跪着一人,低卻頭看不清樣貌,聽罷便托手高聲道:“禀大人,千真萬确是捷報!”
“天佑我大梁!”
久違的喜訊降臨在這深寒夤夜,砸了衆人好一個措手不及。
“伯紹——”大少夫人郗泰青繞過屏風幾步門前,鬟髻晃動,聽罷便再忍不住掩面而泣。一旁的謝夫人按下激動,克制着問道:“你家将軍眼下如何,可有受傷,前方将士死傷何衆?”
前院擁着正堂的廊下一時擠滿了人,抻出的烏黑腦袋接了半邊白雪也不自知,聞言都忍不住相擁而泣。
其中當數一個梳總角的小女郎笑得最高,她不大明白衆人口中的皆大歡喜,只被院中的氣氛所感染,樂得跳将起來,還伸手想去拉身邊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身着赭石長褶衣,外披一件忍冬暗花霜色絨袍。兩人一大一小容貌肖似,只是少年面容消瘦而蒼白,立于銀裝素裹之中更顯風塵物表,翩然兮譬如流風之回雪。
“四兄?”
小女郎被那冰冷緊握的拳頭凍得瑟縮,她這麽問,視線已然越過人群,轉向堂內的父親和三兄,這才驚覺此刻他們也同四兄一樣,神情分外凝重。
“回夫人,”那将士明顯頓了頓,旋即又接上:“大将軍此刻仍在交戰地,只是戰後情形混亂不堪,将軍還需時日清理,因此特命末将先行一步來傳口信!”
“如此,便有勞這位将士百裏奔波了——元照!”謝中書手中還捏着那卷插了三根雞毛的空竹筒,說話間驟然起身,與子三郎視線相交,卻沒有将話說完,只是快步出門行至偏廳書房。
謝夫人懸着的心剛落下,猛然瞥見老爺出門時愈加陰沉的臉色,心裏一陣沒來由的慌亂,方才的喜悅登時涼了七分。
眼下人多,她心懷疑窦也不便細問,于是只跟上前,去為老爺研墨。
“将士奔波辛勞,想來定是累極,夜已深,不如暫去休整。”只見謝元照略一點頭,上前就要親自将人扶起。
那将士像是猶豫,按着佩劍起身卻仍低着頭,只道:“末将惶恐,公子請先行!”
“無妨,請。”謝元照言辭溫潤聽不出差錯,只是右手掌心翻上,指向影壁卻不提腳。
于是那将士擡腳在半空頓了頓,這才先一步下了臺階。
府中諸人都還沉浸在方才的捷報之中,謝元照帶人穿過院子,腳步卻越來越輕。剛繞過影壁的瞬間他便朝抱廈前的一衆揮手,幾名心腹府兵見狀立時追上前來。
寒光一閃,赤色披袍同時向後空飛展,謝元照霍然抽出腰間佩劍,指着那将士後心大喝一聲:“拿下!”
時值四方離亂,兵連禍結,謝府上下皆兵,那幾名府兵精銳更是訓練有素。饒是如此,聽罷他們依舊難以置信地慢了半拍。
可正是這稍縱即逝的猶豫間,那名前來報信的将士居然繞過謝元照幹脆利落的致命一擊,反身抽刀直取仍愣在廊下的柔弱幼童!
謝元照始料未及,追着那人的腳步目眦欲裂——
“五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