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持
第008章 相持
“他們說什麽?”
城外山洞中,一個婦人驀地開口,朝右邊另一個身着麻絮缊袍的婦人道。
婦孺們剛被夷兵趕到這兒,夷兵将她們團綁成一束花,接着便去稍外側的空地上生火。
謝含章扭頭一瞧,這不正是先前被踹到夷兵首領跟前的母子二人?來的路上她見着孩子冷得發抖,不由想起謝宅後院的雪面,阖不上眼的小侄子,下意識便脫下自己的小襖子給了他。
洞中陰冷,謝含章打了個寒顫,心裏不免委屈起來。
無人在意謝府的掌上明珠,一圈人皆視那對母子為救命稻草,那婦人被盯出一身寒栗,支支吾吾答道:“他,他們要燒火,吃,吃東西。”
她身邊的孩子兩眼發慌,聽見個吃便順着央求:“他們帶了幹糧嗎?我也好餓。”
說罷一記低沉和緩的咕嚕聲便在她們中間響起。
大家都餓了。
婦人沒理會兒子的掙動,反倒死死盯着外頭夷兵生活的動作,正見到其中一人舉刀去砍凍硬了的木段——
咔的一聲!
她猛地哆嗦一下,眼中的光徹底黯淡下去,再開口幾乎恍若一具行屍走肉:“你們可知,他們的幹糧是什麽?”
其餘幾個婦人面面相觑,既是幹糧,想必藏得穩妥,斷不會便宜了她們這些俘虜。
說話間那孩童掙了幾下,見阿母還不理會自己,害怕得直啜泣。
“就知道哭!待會兒被架上火堆,看你還哭不哭得出來!”
婦人罵得痛快,自己也紅了眼,衆人這才赫然大悟——
“這,難道是要吃了咱們!?”“可不就是!你瞧他們身上除了兵器,哪兒還有藏幹糧的地兒啊!?”
猜測如瘟疫一般彌散開來,婦人們頓時更加慌亂,言辭激烈之處甚至有人失聲嚎啕。尖利的嗓音刮過夷兵的心髒,他們抄鞭氣勢洶洶而來,更吓得她們驚聲尖叫。
馬鞭帶起嘩啦啦的一片,山洞深處的蝙蝠被驚醒,霎時飛逃大半。
夷兵又狠狠踹了幾腳,婦人們臉上都花了,所幸他們沒有真下死手。
“你們不要哭——”
婦人們一時噤聲,循着稚嫩的聲音而去,竟是不比方才那孩子大多少的小女郎。
謝含章身上挨了一鞭,臉上倒沒幾分懼色,只道:“我四兄曾與我說,路絕重圍也未必是真的絕境,也許風神會趕走他們的!”
有個婦人搶過話:“你道這風神是你們家的,讓祂刮風便刮風?”
謝含章見她們不信,便仔細解釋道:“占星術曰月犯箕,主大風。一個時辰,不,不到一個時辰保準就刮大風!”
婦人們不由将謝含章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察覺她一身富貴錦衣,想必是哪家士族的女郎。于是婦人們臉上原先害怕的神色淡了,言語間多了些漠然——
“這樣小的孩子,莫不是将家裏人哄她的話當了真?”“我瞧着不像,別是吓癡了吧?”
這些話聽得謝含章心裏愈加不舒服,于是她認認真真反問道:“難道不是你們自己沒聽過這些?古籍有載,箕主簸揚,能致風氣。我雖年少,可自修習占星以來卻未斷錯過。”
婦人們大眼瞪小眼,她們也不過是洛都城中的普通農婦,一把歲數,大字不滿一籮筐,平日裏有個囫囵覺尚且偷着樂,又何來閑暇與錢財去研習什麽占星古籍?
片刻之後,方才那個婦人才反駁道:“即便是真的,這個把時辰也夠咱們被煮上好幾回了!”
說罷她們不約而同朝夷兵的方向而去——
“還沒生出火!?”
此時夷兵也螞蟻似的團在一處,其中一個面相老道的像是領頭,操着粗犷的夷語謾罵道:“什麽鳥屎天氣,也不比大漠好多少——”
“起了起了!”
話音剛落夷兵便一陣歡呼,這樣冷的夜,有了火便有了生機。領頭的看他們拾掇着,扔下話就要走:“我說,你們準備好家夥兒!”
其中有個夷兵正要扔柴,聞言擡頭問:“做什麽去?”
那領頭的卻不回頭:“管你的火!”
冰冷的柴被甩進火堆,霎時壓了大片的火苗,那夷兵心裏不服正要跟去,邊上磨匕首的夷兵便攔住他道:“這兒火太旺,要去瀉瀉呗。”
說罷他霍然朝那團花束望去,聽者有份,剩下幾個如狼似虎餓昏了頭,就都站了起來——
“這麽些好貨色,憑什麽你一人享用?”
“他娘的!”那領頭的沒阻止,卻推了下拿匕首的夷兵,罵道:“你小子給我去洞口把風!”
領頭的身後,幾個夷兵看熱鬧不嫌事大,甚至露出嘲弄的表情,那夷兵捏住刀柄的手便一緊,不肯罷休道:“憑什麽是我去?”
“就憑你是色目人,”那幾個字眼一出,領頭的索性不再掩藏自己的輕蔑,“天生比我們莫日族低賤,給我滾!”
雖說五部聯兵來犯,但其中以莫日族兵力尤為強悍,在五部中位高一等。這些莫日族人将人分為三六九等,私下甚至稱其他四部為色目人,這正是取莫日族俚語中‘蠢猧’的諧音。
莫日族人多勢衆,那夷兵吃了明虧也不好發作,便只等他們興致正高時過來打攪——
“有完沒完,統共那麽兩三根幹柴,都他娘的要燒盡了!”
幾個人系上腰帶,罵罵咧咧的還是起了身,道:“這會兒倒是真餓了,吃哪個好?”
那婦人還來不及裹緊她的麻絮缊袍,聞言陡然失了人色,只聽另一個夷兵搭話道:“柴火不夠,不如先拿小的果腹!此地不宜久留,待風雪稍過還得上路與大軍會和!”
那婦人聽罷正要跪地央求,又被一個夷兵搶了話去,只聽他道:“咱們五個人,光這兩個半大孩子連牙縫都不夠塞!索性全殺了,吃飽了也省得累贅!”
幾人争上了臉,領頭的聽着不像樣,終于發話:“現如今沒了向導,還不知幾時能出山林,全吃了以後吃什麽!?”
夷兵們一時安靜了,那婦人便再禁不住,咚一聲跪下來,用只有他們幾個能聽懂的夷語道:“留下我們母子,我能給你們帶路!”
夷兵們聞言皆低頭去看那婦人,那領頭的提了褲頭,拎起刀問:“你能指路?”
那婦人拼命點頭,道:“我能,我能的!”
“去你娘的能!”誰料領頭的擡腳直接當胸踢去,又将刀抵在婦人細長的脖頸右側,剛洩的火隐隐又有爆發的趨勢,“方才那老妪哄我們來這鬼地方,你又想哄我們去哪兒?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刀刃如冰,貼上皮膚的瞬間就拉出兩三條細長的血絲,領頭口中的老妪已被洞外的厚雪所埋葬,婦人眼前閃過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渾身便如僵住一般,開始胡言亂語:“不不!我,我還會占星!”
說完婦人才回過神,然而此刻為時已晚,她只能壯着膽,眼淚汪汪地去瞥領頭的臉色,忖度着繼續說:“月亮來到了箕,箕處,會招致大風,待會兒,待會兒就要刮大風了!”
——
“什,什麽!?”
謝元貞爬不起來,便托臂撐着上身,他額間青筋畢露,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可這位府君甚至沒有下馬的意思,語氣和緩,言辭寒涼:“小郎君請起,實非我鐵石心腸,有道窮寇尚且莫追,遑論此刻大軍壓境?兩方兵力天冠地屦,眼下救人無異于以卵擊石,我不能讓随行而來的人冒如此之險。”
謝元貞低頭咳了咳,薄唇離開霜色袖口,那上面已然有了星星點點的血漬,他頓了頓,才又道:“大,大軍先鋒在城北,一旦城破,直取城南将,将如履平地,眼下自城,城東隐匿山林或是,是一舉兩得。”
謝元貞心知此舉是為難,但依眼下形勢,他所思所求也并非全然只為自己。
只是馬上之人依舊溫和地反駁道:“可我等千裏至此,并不熟悉地形,而城外風雪夜深,所見茫茫,縱使我們人多勢衆又如何?若是因此打草驚蛇,情急之下,夷兵索性将手中婦孺盡數滅口呢?”
話至于此,便是篤定不幫了,謝元貞見對方從頭至尾都如此态度,眸中已多了點難以察覺的愠色:……以府,府君,你率兵自朗陵,遠,遠道于此,是因為不熟,熟悉地形,這才繞道至于咳咳——”
謝元貞有三分是咳得說不下去,更是因為此話對于在場的百姓而言已是足夠明示。
朔北六州皆通皇城洛都,其間無一不是康莊馬道,且朗陵偏居洛都西北,又何來繞道至于山林密布的城東一說?
當即便有百姓反應過來,恨恨道:“虧咱們還拿他們當救命恩人,原是如此!”
那虬髯武士立即轉了臉色,搓着手滿是為難:“這,我們也是有心無力,同是天涯淪落人——”
幾個百姓卻不肯再聽他胡謅,四五張嘴已然炸開了鍋——
“我呸!你們手中刀箭俱全,我們呢!”“俺們赤手空拳尚與雜虜搏殺!”
場面一時尴尬,剩下的百姓中,便有個相貌清秀的年輕人站出來厲聲問道:“我且代小郎君問一句,你們救是不救!?”
無人敢應。
他似乎早料到會是這番結果,便疾步上前去扶謝元貞,邊道:“你們不去便罷了!小郎君切莫灰心,小人與家兄願往救人。雖說夷兵骁悍,我二人卻勝在熟悉山勢地形,且城外又是大雪封山,便是騎了馬也未必難追!說來小人還未深謝小郎君大恩,若非小郎君與壯士以命搏命,擒殺賊首,咱們這些人也撐不到什麽赫連氏的府兵來救!”
說罷他兄長也搶步上來,道:“就是,咱們兄弟二人去便是,地上涼,快先扶小郎君起來——小郎君!”
兄弟二人疊聲驚呼,謝元貞一時只覺得腦袋嗡鳴,一陣腥甜湧上喉頭難以克制,他脊背猛然一縮,下一刻才後知後覺,自己竟嘔出口血來!
瞬間又有個百姓接力道:“算上俺!”
留下的四個百姓之中有三個都已表态,最後一個鼻翼一點痣的男子猶豫稍許,也跟上前。
這支魚龍混雜的軍隊一時陷入沉靜,突然不知誰開口道:“府君,真如這位小郎君所說,不如咱們即刻便出城去救人吧!”
只見這位府君先是半側過臉,随即才從隊伍中找到說話的人——那人并非他的府兵。
那人見府君看着自己,神情難以捉摸,于是猶豫片刻才繼續說:“不過區區四五個逃兵,況且咱們有兵器向導,與來時的情勢也截然不同啊!”
話音剛落,相鄰的幾個人也随聲附和道:“對啊,事不宜遲,救人不過順水推舟。這些時日咱們喪家犬似的往洛都逃,不就是希望能得皇城庇佑,希望天子能替我們痛報血仇嗎?可到了洛都又怎樣,那天子人呢?!”
峰回路轉,救人的聲音莫名越來越大,那幾個百姓便扶着謝元貞,一時不知是否該離開。
虬髯武士不知何時又上了馬,他看向身側,問道:“府君,那——”
衆人都等着這位府君發話,周遭霎時又安靜下來。此地由朱雀街與銅駝大街相連,距城北原有相當一段路程,可刀兵相接的聲音依舊如幽魂索命般蔓延而來,悄然揪住衆人的心,将其提上喉尖。
片刻之後,終于聽得這位府君輕笑一聲,悠然道:“既如此,願随我去救人的,眼下我無以為報,日後自當視諸位為同生共死的親兄弟!可大軍不知何時便與先鋒彙合,此去終究是冒險。洛都已至,若是有誰想逃命的,不如咱們就此別過,赫連誠願君此去徑情直遂,萬事亨通!”
軍隊中尤以着裝不一的百姓面面相觑,衆人背井離鄉,投軍本是各懷心思,倘若真要分道揚镳,眼下的确是最體面的時機。
“多謝府君一路護佑!”
一開始只有三兩人離開隊伍,但大家見這位府君并無半點不悅,走的人便越來越多。
“沒人要走了吧?”虬髯武士扭頭掃視,不多時幾乎只餘半數不到的人,他見再沒人要走,便也譏笑一聲,道:“既如此,大家日後便是同生共死、摧堅殪敵的手足弟兄,咱們軍中可斷沒有怯戰的孬種!”
這話鋒與方才理屈的讨好截然不同,甚至頗有些震懾人心。謝元貞幾乎被兄弟二人架着,他勉強抓住只言片語,隐約便察覺出這應當是在說之前遭遇五部先鋒的事,或許還要更早。
謝元貞不由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人當了棋子使,但他心系五妹,一時也無餘力深想。
“狄骞——”整頓之後,大軍就要開拔,赫連誠又朝那虬髯武士一招手,道:“小郎君既帶傷,雪地行走多有不便,不如讓人帶着走。”
狄骞心領神會,随即便指了個精壯的騎兵拉他上馬。只是眼下別說踩馬镫,謝元貞連站穩都很困難。
正在此刻,不遠處的天空忽然傳來一組尖嘯聲,三長兩短,沒有重複。
尖銳的音調瞬間又勾起謝元貞蟄伏已久的嗡鳴感,下一秒他只道眼前驟然變幻,竟是有人環過他腋下,單手直接将自己拎上了馬。
措手不及的驚詫間,一股熾烈的溫暖自謝元貞後心襲來,側頰相貼的右耳更是滾燙,身後赫連誠的聲音終于帶上些急切:“風大,裹緊我的披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