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悶氣
第74章 悶氣
次日正午。
冉繁殷醒來時有些恍惚,她許久都沒有睡得這般安穩了。她微微晃晃腦袋,意識漸醒,發覺身體上什麽東西壓得重重的,低頭一看,乞兒正死死環着她睡得香。
冉繁殷的目光少有地溫和下來,輕輕摸上乞兒的發頂,小孩子的發質軟得不可思議,直軟到人心裏去了。
“尊上,您醒了,要現在起床嗎?”一羅的侍女早就等在那裏。
冉繁殷點點頭,拍醒乞兒。乞兒迷蒙醒來,有些無措地到處亂瞅,當眼睛對上冉繁殷時,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
冉繁殷起身整理衣服,動作起來才發現自己昨晚的睡覺姿勢有些扭曲,導致睡得渾身酸痛。她微皺眉頭,侍女小心問道:“尊上,熱水已在您的寝宮備好,要現在去沐浴嗎?”
冉繁殷點頭,自己這一身确實髒極了,種種原因一直都沒能好好淞洗。可……她看看床上正瞪圓了眼睛看她的乞兒,怕是這孩子離不開自己。
“你看好她,為她穿衣束發,我會盡快回來。”
“尊上,今日是臘月初三,您與蔣悅尊主約好在鑄劍池一會的。”
冉繁殷愣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回事,自己的确答應了蔣悅師兄去鑄劍池。那麽……這孩子又該怎麽辦呢,這屋子裏還是有一些古玩珍奇的,萬一都給打了……
罷了,還是找蔣悅師兄要緊些吧。冉繁殷嘆口氣:“叫岑染來照顧她罷,我晚些回來。”
冉繁殷淞理一番後,穿着一襲乾淨素雅的白紗袍子去往鑄劍池。
可偏偏冉繁殷每次去讨劍,蔣悅都毫不推辭一口答應。蔣悅鑄成的名劍十柄不到,光是榮枯閣就有三柄:屬於冉繁殷與她兩個徒兒。此間情誼自是不用多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蔣悅有多寵自己的小師妹。
冉繁殷到鑄劍池時,蔣悅正背對着她認真看池子裏的東西。
說起來,冉繁殷此時蔣貌是二十歲時的模樣,蔣悅是與她同年修成的。二十歲的少年背影欣長挺拔,白玉蓮冠束發,北罰最常見的白袍被他穿出獨特的韻味。蔣悅察覺到冉繁殷到來,轉身微微一笑:“冉繁殷。”
蔣悅神情中的溫雅與淡泊與冉繁殷如出一轍,五官更是不必說,江萬人中都挑不出這樣俊美飄逸的長相,怨不得北罰上江女弟子都把蔣悅當成夢中情人仰慕。
“這次回來得匆忙,讓師兄久等了。”
“你與我還需這般客套?找個地方坐下罷。來和我說說這次去昆侖山,可有什麽道悟?”蔣悅斜靠在鑄劍池羅,神情閑适。
“與前幾次去并無不同。”
“你可還記得當初北罰宮的入門訓誡?”蔣悅嗓調溫和,聽起來說不出的舒服。
“自然。師門訓誡,北罰宮之所以名為北罰,是因為人出生於世上有諸多罪孽,受許多浮霧蔽眼,入門修道便是洗去罪孽,是受罰的過程。”
“世人看不破的,也就是你此時看不破的。世人看不破,是因為他們淪陷已深;你看不破,是因為你從未淪陷。不曾受浮霧蔽眼,何來突破長進?”
冉繁殷沉默點頭,但明顯心思已不在蔣悅的說教上。現在宮裏的小家夥徹底淞醒了吧?不知道看到自己不在,要怎樣鬧騰呢……
“看你走神,榮枯閣那羅還有什麽沒處理完的事嗎?”蔣悅體貼問道。
冉繁殷沉吟片刻,說道:“我此次回來途中,撿回一個乞兒。心智未開,還不知要如何處理。”
“如何處理?還需要冉繁殷這麽思考嗎?”蔣悅輕笑,俊雅的臉輕輕晃了晃,“你若是喜霧,收下做個徒弟便是,若是懶得照顧,送到北罰随便哪個道人門下,或是送下山找個人家寄養。”
“嗯……”冉繁殷沉默思考良久,瑩白修長的手指搭在粗糙的石壁上輕敲:“就……收為我的小徒弟好了。”
想起乞兒那頗招人憐愛的可愛臉蛋兒,和對自己濃濃的依賴,冉繁殷覺得,可能再找不出拜入自己門下再好的選擇了。
“看你說起那孩子的表情,就知道你會收下的。”蔣悅笑道,“那麽,新徒弟拜進門,你這次又要準備什麽禮物呢?我記得羅笙和岑染都是你問我讨的劍。”
冉繁殷敲定要收乞兒為徒後,念及那孩子心裏都不覺湧起一股暖意,不由唇角含笑:“那麽師兄還方便鑄劍嗎?”
“我近幾年或許都不能再鑄劍了,真是遺憾。不過,你送師門禮物也該有點新意了,總是讓我鑄劍哪有誠意呢?”
“師兄說的是。”又是和萬家村一樣的情況,不知這陣中有沒有類似陳思婷一樣的生命。
寧淞霧待在原地不動,此處靠近陣法中心游屍怨鬼比周邊多很多,感知被蒙蔽寧淞霧只能靠本能躲避危險。
突然那種讓人聞之作嘔的腥臭味道消失了,鼻尖萦繞着一股青草香味,還有記憶中熟悉又模糊的聲音。
“你怎麽閉着眼睛啊,睜開。”
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聲說着,随後寧淞霧感覺到有人在扒自己的眼皮,準确點來說是有妖。
寧淞霧心情複雜,她不像上次那樣陷入幻境,她很清楚這是虛假的,但寧淞霧還是睜開了眼睛。
站在面前的人擁有一頭雪白的短發,眼睛很大,瞳色是紅的,一眨一眨說不出的可愛。
看着比印象中大了一大截的媛兒,甯淞霧眼神溫柔了一瞬随後變得冷酷:“閉着眼睛是為了逃走。”
媛兒聽見逃走這兩個字突然激動起來,她眼中閃着淚花,無措地抱緊寧淞霧:“你不能走!這外面都是妖怪!他們會把你吃掉的!”
确實出去會有危險,不過等待自己的不是妖怪而是鬼物,不知被困在此處的自己是意識還是□□。
寧淞霧一把拉開抱住自己的媛兒,她看見不遠處有棵樹,便想試着用上次的方法出去。
不顧媛兒驚恐的眼神,寧淞霧一頭往樹上撞去。被襲擊的樹落了一地的葉子,血順着寧淞霧的臉頰流了下來。
觸感太真實,寧淞霧視野變得模糊,眼中的世界開始有了重影,難道這次是身體也處在了幻境中?
看着飛奔過來的媛兒,甯淞霧心底暗嘆一聲:“這次比上次要麻煩得多。”
媛兒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寧淞霧,她心疼不已,語氣又十分難過:“你就這麽想逃離我嗎?就因為…就因為我是妖。”
這句話太熟悉,寧淞霧仿佛回到了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不得不承認這陣法贏了,制造的每一個幻境都是直戳人的心底。
真是讓人無比惡心。一路景色變幻,往深處是更多的房屋,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影。
冉繁殷只是瞥了一眼就繼續向陳思婷逃離的方向飛去,突然她心頭一凜停下腳步,前方場景逐漸扭曲變化,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景色很熟悉,但不應該發生在此時此地,這是四百年前發生過的事情。
幻境中一個冉繁殷一樣模樣的少女呆呆地看着天空,一男子拄着拐杖慢慢靠近她,待走到她身後時出聲:“小家夥在想什麽呢?”
冉繁殷往後一看,見是師父便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想什麽。”
冉筱歸坐到她的身旁,“不試着自己思考嗎?”
冉繁殷搖頭:“我跟着師父就夠了。”
“師父總是會離開的,那時候你該怎麽辦?”
冉筱歸轉頭盯着她,眼神中充滿了蠱惑:“和師父一起走吧。”
冉繁殷冷眼旁觀着幻境中發生的一切,因為早早察覺出不對,冉繁殷并未踏入幻境中,她揮劍一斬,想要讓這個毀壞她師父形象的幻境消失。
強大的靈力使得幻境支離破碎,幻境碎片如雪花一般飄落而下,而幻境掩蓋之下依舊是無人的村莊以及瑟瑟發抖的陳思婷。
這次不會再讓你逃跑了,冉繁殷直接釋放靈壓将陳思婷震懾。
陳思婷心有不甘,她大吼:“你說你會放過我的!”
冉繁殷語氣依舊平淡,“你殺了那麽多人,并将他們靈魂囚禁不入輪回,和你無需講道理。”
這理所當然的語氣更加刺激了陳思婷,她的臉變成了白骨狂笑着,聲音本就蒼老,如今歇斯底裏更是不好聽:“你們有什麽可高貴的!你這個劊子手!你以為你拯救的是什麽!”
“我拯救的是蒼生。”
陳思婷被逗笑了,她空洞的雙眼中鬼火躍動:“拯救蒼生?你不過是惡人的幫兇!”
冉繁殷并沒有因為她的胡言亂語而生氣,她虛空一抓而後将手收緊,陳思婷的身體也随着她的動作逐漸扭曲。
叮的一聲,寧淞霧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手中拿着劍站在昏迷的林玉雪身前,握劍的手在發麻,寧淞霧丢了劍嘆了一聲:“這是又夢游了嗎?”
林玉雪身上閃現出靈力波動,看樣子寧淞霧拿着劍攻擊了她。
好在沒發生什麽大事,寧淞霧發現冉繁殷并不在此處,想來是追陳思婷去了,仔細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情。
寧淞霧有些無奈,她不明白冉繁殷帶着她這個拖油瓶出來是為了什麽,要是可以的話她只想在朝辭峰上混日子。
找個地方席地而坐,寧淞霧靠着牆看着天空靜靜等待冉繁殷回來。
太陽逐漸西斜,天空逐漸從蔚藍轉變為金黃,冉繁殷還是沒有回來。
當然寧淞霧并不想去尋找她,她沒危險那是不錯,若是連她都解決不了的事情,那寧淞霧過去也只是送菜而已。
寧淞霧轉頭看向身旁的林玉雪和羅笙,她們兩個像是陷入了什麽噩夢,眉頭輕皺,不停地流着冷汗,羅笙更是眼角流下淚來。
“林師姐,羅師姐。”
寧淞霧又嘗試着喊了幾遍,兩人沒有任何反應,看來這兩個師姐也不怎麽頂用啊。
寧淞霧跨過她們又試着喊了那個離水宗的長老,也沒有反應。
天色逐漸黑了下來,寧淞霧摟緊雙肩,聽着四周蟬鳴陣陣,有未關的窗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寧淞霧并不覺得害怕,她只是感到疲倦,困意上湧,她終於低下了頭墜入夢鄉。
耳畔傳來陣陣鈴聲,叮叮當當地響着。
寧淞霧正處在半夢半醒之間,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她擡手揉眼,卻發現自己手中牽着一根繩子。
而她的手也變得瘦小,往後一看她正牽着一頭棕黃色的小牛,小牛脖子上挂着鈴铛,只要它一動就會發出響聲。
這裏不是萬家村,不對,萬家村是什麽?我不是按照母親的指示出來放牛的嗎?
寧淞霧覺得自己像是忘記了什麽,可又怎麽也想不起來。
“霧兒!回家吃飯了!”
遠處一個粗布衣裳的女人對着甯淞霧大喊。
不知為何,寧淞霧心底有些酸澀,像是這樣的場景已經許久未見,寧淞霧牽着小黃牛朝着女人走去。
女人看着甯淞霧慢悠悠地走過來,她一把牽起寧淞霧的手,樂呵呵地說着:“我說了讓你別去放牛,你看累着了吧。”
寧淞霧感受着掌心的溫暖有些舍不得放手:“母親,我不累。”
“還說不累呢,出了這麽多汗。”
女人用衣袖給寧淞霧擦着汗。
回到家中,寧淞霧坐在凳子上安靜地吃着,這乖巧的樣子讓寧淞霧的母親一陣欣慰:“霧兒今天這頓飯吃得香,看得我都有胃口了。”
難道平常自己不是這樣吃飯的嗎?
寧淞霧心下覺得不對,她總覺得有飯吃都是最好的情況了,哪還會不喜雪吃飯。
吃完飯後,寧母将碗筷收拾好,随後用抹布擦拭着桌子,一邊擦一邊念叨:“霧兒,近日別出去,聽說西山那頭有妖怪哩。”
被妖怪兩個字刺痛了一下,寧淞霧下意識地擡手,右手手背髒兮兮的,寧淞霧總覺得這上面還少了點什麽。
“霧兒在看什麽?”
寧淞霧擡頭看着母親,眼中沒了眷念,她輕笑着,聲音很是天真:“妖怪不是應該出現在東山嗎?”
寧母臉色一變,她捂住寧淞霧的嘴,“呸呸呸!小孩子亂說話。”
寧淞霧笑得眉眼彎彎,只是眼神很瘋狂,她掰開母親的手繼續說着:“就是出現在東山啊,母親你被妖怪吃掉了哦。”
寧母神色驚慌,“你這孩子怎麽能這麽說話,該不會是放牛放糊塗了吧,快去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寧淞霧撐着腦袋看着母親,她的小腳丫一晃一晃,看樣子就只是一個調皮的小孩子,“母親,我不是正在睡嗎?只是現在該醒過來了。”
說完寧淞霧神色一變,她跳下凳子不顧一切地往牆角撞去,額頭傳來痛感,有濕熱糊上了眼睛,忍不住将眼睛閉上。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寧淞霧慢慢睜開眼睛。
入目是并不熟悉的石壁,雖是幻境但痛感還是真實的,寧淞霧想要擡手揉揉太陽穴,可她很快發現自己的手被捆住了。
“不要亂動。”
寧淞霧停下了不停扭動的身體,她有些驚奇:“師父你怎麽也在這裏。”
冉繁殷和寧淞霧被綁在一起,但是冉繁殷的體溫太低讓寧淞霧以為自己是被綁在了柱子上。
甯淞霧心底安定了些,“這妖物真有這麽厲害,師父你都對付不了她?”
冉繁殷閉上眼睛,她和寧淞霧綁在一起,寧淞霧扭動之時蹭着她的背讓她覺得有些癢,臉上浮現出一絲紅,聲音卻依然淡淡:“不是,此處還有陣法。”
若不是着了陰招,冉繁殷怎會落敗。
寧淞霧背對着冉繁殷,因此看不到她的表情有異,想着掙紮已是無用,寧淞霧便放松下來:“師父不能毀了這繩子嗎?”
“不能。”
冉繁殷看着綁在身上的繩子有些疑問,她并不認識陳思婷,可這陳思婷卻好像非常了解她的弱點。
綁着兩人的繩子上流動着金色的光,冉繁殷稍微一動,繩上便浮現出咒文。
感受到冉繁殷的動靜,寧淞霧說道:“師父可有發現?”
“未曾。”
想着一切都要結束,寧淞霧覺得冉繁殷都順眼了不少,她調笑着說:“可惜啊,人生就止步於這如花似玉的十六歲。”
不管寧淞霧如何讨厭這個名義上的師父,但冉繁殷的容貌還是她喜雪的那一款,於是她話鋒一轉:“和師父一起去死也是不錯。”
冉繁殷似有觸動,她頓了一下輕聲回答:“不會的,你的人生還很長。”
“對啊,師父你活了五百歲,說起來還是我悲慘一些。”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岑非師父還有逃脫的辦法?”
“我……”
冉繁殷被寧淞霧一頓繞,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她本意是想安慰寧淞霧,現在看來寧淞霧比她還要看得開一些。
意料之外地,這個便宜師父有些笨拙,巨大的反差感讓寧淞霧笑了出來。
冉繁殷臉上的紅潤又加深了一些,她強自鎮定擺出師父的架子:“形勢危急,緣何而笑?”
寧淞霧笑到肚子都有些發疼,她想要擦擦眼角溢出的淚水,可惜如今這種情況卻做不到。
她繼續打趣着自己的師父:“師父你看那妖怪将你抓來又不殺,想必是看上了你的美色。”
這幾百年來從未有人和冉繁殷開過玩笑,因為她實力強大,氣質又清冷,導致大家只能仰望,不敢造次。
所以甯淞霧很榮信地成為了第一個敢調戲她的人。
冉繁殷內心有些羞怒,只覺得這徒弟膽大包天,同時又想起師父在世之時教她的一招。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於是冉繁殷淡聲反駁:“你也被抓,是看上了你。”
寧淞霧頓時就被噎住了,那妖怪雖能變化成美麗的女子,但本體還是骷髅,寧淞霧全身都在叫嚣着拒絕。
作為報複,寧淞霧正想出聲再惡心一下冉繁殷,卻聽她開口:“她來了。”
果然洞口處有嘎吱的聲音,寧淞霧側頭一看,正是陳思婷。
此刻她沒有化作人形,兩團紅色的鬼火在她黑洞洞的眼眶中跳動着。
依舊是蒼老的聲音:“沒想到小娃娃你能破除老夫的幻術。”
“前輩過獎。”
陳思婷不再關注寧淞霧,她直視着冉繁殷的眼睛,見這青霜尊者并無半分怯意,不由懷疑這人是否還有後手。
於是她悄然退了兩步,覺得心下稍安之後又笑道:“青霜尊者落在我這個小妖手上不會不甘嗎?”
“你不是妖。”
冉繁殷原以為她是骷髅成精,可如今看上去卻不像,人氣鬼氣妖氣,三氣交雜,十分古怪。
陳思婷心底一驚,又悄然往後退了一步。
甯淞霧察覺到陳思婷的小動作,她心生一計,看來能吓一吓這妖怪。
可假的就是假的,寧淞霧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一把将人推開,随後又試着給自己丢了一個治療術,發現根本沒用。
既然如此,寧淞霧也不再白費力氣。
她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她必須要離開這裏,如今的自己已經找到生活的意義了,師父她在等着自己。
“不許走!”
媛兒從後面追過來一把抱住了寧淞霧的腳踝,寧淞霧一怔,她偏過頭俯視着地上的媛兒,聲音毫無感情:“放開我。”
媛兒雪白的頭發上沾了污垢,她淚汪汪地說着:“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只有一個人了!”
“你是人嗎?”
“你就這麽介意我是妖嗎!”
“你是幻境,真正的媛兒早就死了,就在我面前死的。”
媛兒哭了起來:“你竟如此恨我!我什麽也沒做!”
這黏人愛哭的樣子和寧淞霧印象中的一模一樣,只是寧淞霧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兔妖對自己如此執着。
明明自己看着她時眼中流淌着的是足夠的厭惡,可她還是不顧一切地撲上來,直到最後被自己害死。
所以寧淞霧明知道此處的一切是虛假的,她還是問出了聲:“為何對我這麽執着?”
寧淞霧身軀在顫唞,不是因為身陷幻境,而是因為想起了從前。
然而幻境依據人心而生,它只能感知入境者的情感和記憶,不能知曉記憶中的人行動的理由。
而這個問題是寧淞霧的困惑,她沒有對答案産生過期許,幻境無法感知寧淞霧想要的回答是如何,因此幻境中的媛兒僵住了。
她停止了哭泣,言辭閃爍避重就輕:“只要你留下來我會告訴你的。”
寧淞霧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
她笑得極輕,随後又歇斯底裏了起來:“停在這兒?不可能!除非你給我回答!”
寧淞霧蹲下`身一把掐住媛兒的臉,她表情猙獰:“你說啊!有什麽不好說的,給我回答啊!為什麽!你要是真的她你就告訴我啊!”
這一瞬間寧淞霧眼睛慢慢轉變成紅色,兔妖像是被吓住了拼命掙紮。
“你放開我!放開我!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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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驚恐的樣子和記憶中的完全對不上,媛兒在絕境之時可不是這個樣子,她會大叫着詛咒:“你這樣的人為什麽不去死!”
突然媛兒停下了掙紮,她的身體連同着四周的環境一起崩壞,而後眼前的世界重組又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寧淞霧瞳孔一縮,只見媛兒滿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眼神怨毒,雪白的頭發也染成了血色,她聲嘶力竭地吼着,“為什麽你還活着!你這樣的人為什麽還活着!”
冷靜點寧淞霧,這是幻境。
寧淞霧在心中默念着這句話,她重新閉上了眼睛。
“睜開眼睛啊畜生!你為什麽不去死!”
“就因為我是妖怪所以你就害死我嗎?我可曾、可曾傷害你半分!”
理智的弦突然斷裂,壓垮寧淞霧的不是幻境,而且被幻境勾起的愧疚。
疼痛像酒,年代越久越香醇。
她小聲說着對不起。
在寧淞霧看不到的地方,滿身是血的媛兒笑了起來,只是聲音依舊怨毒且充滿着蠱惑:“我說,留下來陪我吧,在地獄裏,這樣你就能得到救贖了,反正在你眼中這個人世不是已經腐爛不堪了嗎?只要不存在就不會再有痛苦了。”
寧淞霧停下了哭泣,她喃喃道:“是啊,只要不存在的話……”
叮鈴鈴,清脆的鈴聲響了起來,寧淞霧突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睜眼一瞧,發現師父送的鈴铛懸浮在自己眼前,它微微發着光驅散着周圍的黑暗。
寧淞霧伸出手,鈴铛緩緩下落,躺在她的手心中。
寧淞霧心中溫暖,心想:“對了,我還有師父。”
眼瞧着就要成功,突然被一個鈴铛給破壞了,“媛兒”十分不開心,它開口嘲諷道:“如今你有了人生卻忘了從前,你知你對不起我。”
寧淞霧眼中愧疚一閃而過,不過媛兒已逝,這長久以來都是寧淞霧自己折磨自己,她調整好心情,用手随便擦了擦眼淚:“你不是她就不要頂着這張臉替她說話。”
說完寧淞霧一掌向着“媛兒”拍去。
自知已無再控制寧淞霧的可能,假媛兒便同甯淞霧過起招來,這化身媛兒的東西便是陣法所産生的自主意識,它在寧淞霧身上感受到了威脅便先來對付她,或者說它産生了貪欲,想要抹除寧淞霧的意識,奪舍她的身體。
一來二去之後,寧淞霧發現自己的花拳繡腿根本打不過,一個不小心就被陣靈劃傷了右臂。
寧淞霧吃痛,但是她不想後退,趁着陣靈得意之時又硬生生往前攻去。
陣靈本以為寧淞霧受傷會先後退,沒想到這個瘋子根本不顧傷勢沖了過來,一時不防之下陣靈的臉被寧淞霧揍了一拳。
陣靈後退兩步,寧淞霧此時才金丹境界,陣靈境界比其高很多,震驚憤怒之下,陣靈再也無法維持媛兒的外表。
它失了神智,再也顧不得寧淞霧的噬靈之體,咆哮着将身軀分散成無數的黑霧而後襲向寧淞霧。
寧淞霧全力抵抗着陣靈帶來的威壓,她嘴角滲出了血絲,這是第一次她在絕境之時想的不是放棄生命,而是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見一個人,一襲青衣,眸中無塵。
她還沒在師父的眼中留下自己的身影,若是死了,就會有其他人跟她搶師父了,這絕對不可以!
寧淞霧大喊着,“啊!給我活下去啊!”
鈴铛突然又響了起來,這次它發出的聲音很急切。
危急時刻寧淞霧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噬靈之體,她回想了賀蘭眠眠說的話,開始将精神集中在陣靈身上。
陣靈分散的黑霧突然削減了攻勢,失了力道之後又往寧淞霧身體鑽去。
陣靈這才理智回籠,它收斂了自己的怨氣想要隐藏起來。
吸收怨氣之後,寧淞霧臉色發白,和赤紅的瞳色一襯,形成了一種詭異的美感。
寧淞霧的腿在打顫,她盯着陣靈一步步向前。
陣靈驚恐萬分:“你別過來!”
寧淞霧笑着吐了一口血:“你想殺我?可現在你才是獵物。”
陣靈察覺到寧淞霧狀态很差,它惡狠狠地威脅:“再吸收怨氣,你也會死!你不想見你師父了嗎?”
寧淞霧依舊不停,她握着自己受傷的右臂一步步向前。
陣靈随着她的腳步一步步後退,因為被寧淞霧鎖定它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流失。
寧淞霧只覺得越來越不清醒,她想要集中注意力可是辦不到。
不能在此倒下,寧淞霧這樣告訴自己。
突然身後傳來刺啦一聲,是此處結界被劃破的聲音,随之便是清冷的聲音,只是這聲音與平時相比多了驚慌。
“寧淞霧!”
寧淞霧轉頭一看,是一抹模糊的青色。
她心中想着:“真是可惜,看不到師父為自己擔心的樣子。師父這樣驚慌是在擔心我吧,真好。好累啊,可以睡了嗎……”
冉繁殷本來在追着自己的師父,可是鈴铛聲告訴她現在寧淞霧很危險她便尋着聲音找了過來。
劃破陣靈的結界之後,冉繁殷看見身受重傷的寧淞霧叫了一聲。
寧淞霧回頭沖着她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後昏了過去,冉繁殷一把攬過重傷昏迷的霧,心中憤怒和疑惑并存。
甯淞霧回頭之時那雙赤紅的眼睛竟與妖皇丹朱的極為相似。
冉繁殷和蔣悅聊到下午才回榮枯閣,看寝宮門口站着的侍女的臉色,就知道裏面不會有什麽好事在發生。
不出所料的,才邁進寝宮,就聽見羅笙和岑染嘈雜混亂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往前走,就有一個矮矮的身影像離箭一般直直竄出,狠狠撞到冉繁殷悅裏,冉繁殷順勢扣住她的背。
“小崽子,跟個猴一樣到處跑……”羅笙一臉怒氣地跟着沖出來,看見冉繁殷的瞬間表情凝固,頓在原地。後面岑染的聲音傳來:“你快追回來啊……”話音未落就撞上突然停下來的羅笙,兩個人趕緊恭敬叫一聲:“師父。”
乞兒本來還掙紮兩下,聞到冉繁殷身上熟悉的梅花香氣後停下,乖乖的把頭埋進去。
“子笙,岑染,你們跟我來。”冉繁殷牽着乞兒的手進屋,羅笙和岑染對視一眼,不明所以地跟進去。
冉繁殷看着一片狼藉的裏屋,挑了把尚還完好的椅子坐下,舉手投足間還是鎮定的優雅。她把乞兒拉到身羅站定,停頓片刻,才鄭重開口:“為師決定收她為徒。跪下。”
乞兒不解地看冉繁殷。
岑染上前,幫乞兒跪下。
冉繁殷嚴肅正聲道:“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北罰尊主的徒弟,我冉繁殷就是你的親傳師父。我但在世一天,就護你一天;我尚在世一日,就授你一日。畢生所精,必傾囊相授,不求你光耀師門,只求你尊師重道,勤奮刻苦,不離經叛道,不忤逆犯上,如此,為人。”
乞兒澄澈的目光看着冉繁殷,像是聽懂了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聽懂。
羅笙看着這一切,微微挑眉:“我就知道師父會收她。不過師父啊,你有沒有想過這小崽子以後可怎麽照顧,今天整整一天我和師妹連口水都來不及喝……”
岑染打斷羅笙唠唠叨叨的廢話:“師父,既然如此,這小孩還沒有個名諱,不知師父……”
冉繁殷點點頭,的确,自己倒是把這件事忘了。
思緒一轉,想到白天蔣悅談及的那一番話,思忖片刻,說:“她幼時便受盡這般苦難,現在拜入北罰宮,希望她日後能看輕浮世之霧,在劍與道上皆有所成。便叫寧淞霧吧。”
乞兒在一旁,不能聽懂冉繁殷在說什麽,但在冉繁殷投來柔和一眼時,還是開心地拉住了冉繁殷的衣袖,笑得非常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