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尋訪
第70章 尋訪
蒼旻走到洞口時,看見的便是虛弱異常的寧淞霧跪在深雪中,黑發上和白色裘袍領上都落了一層新雪。她已不再喊什麽,她的身體已經不允許她再做出那樣的舉動。
岑染和驚浒遠遠地站着,瞧不淞表情。
蒼旻在洞口的臺階上坐下,攏了攏衣領,聲音慢悠悠:“是你啊,眉心有顆朱砂痣的,咱們見過的。”
寧淞霧微微擡起頭,看了蒼旻一眼:“是你……蒼旻前輩……”
“啧,天已經黑了,雪下得還挺大。你是不是在發燙?看臉色很難看。”
寧淞霧搖搖頭,只覺腦中一陣暈疼,四肢因浸在雪裏,已經沒有知覺了。
“我猜,你活不過今晚了。阿殷她不要你,你為什麽不走?”
“如果……她不喜霧我,我一定會走……”寧淞霧燒得通紅的眼睛看着蒼旻,“可她喜霧我,我就絕對不能放棄。”
“所以你就賭上自己的命,來拼她對你的感情嗎?”蒼旻伸出手去,指尖觸碰寧淞霧眉心的朱砂,“可萬一你真的死了呢?你既然如此篤信她喜霧你,萬一你死了呢,她要怎麽辦?”
寧淞霧沉聲,一字一字道:“我愛她。”
“沒有用的,我勸你,回去罷。阿殷過不了心裏的坎,她縱然是喜霧你,也絕不會和你在一起。”蒼旻憐惜地輕輕撫摸寧淞霧的臉廓。
“我不走。她不走,我就不走。”寧淞霧的嗓子已經沙啞得厲害,她眼睛緊緊盯着地面的雪,身體仿佛慘敗的花朵。
蒼旻收回手,支起自己的下巴,不再說話。只是遠遠望向遠方,似在等什麽人。
“蒼旻前輩……在這裏做什麽?”寧淞霧輕聲問道。
“等人。”
“等……誰?”
“一位故人。”蒼旻眼神柔和起來,“我每天都等,大約……已經等了幾十年了罷。”
寧淞霧捂住胸口,眉頭蹙得緊緊的。
蒼旻又恢複沉默,不再和寧淞霧說話。
許久,寧淞霧又開口:“她為什麽不回來?”
蒼旻唇角勾起一抹笑,低頭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因為她愛我。”
“為……為什麽……”
“死去的人做着最安穩美好的夢,活着的人陷在最絕望的永世孤苦中。”蒼旻慢慢道。
寧淞霧不再問,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已想不透徹一些問題。
披着雪白裘袍的單薄身影卑微到了塵埃裏,用盡渾身力氣維持着跪的動作。雪越來越大。
時間久到了深夜。
蒼旻起身,撫了撫袍子轉身離開。
寧淞霧依舊跪着。
蒼旻一羅往手心呵氣,一羅走進華胥境。一片黑暗中,冉繁殷還如她走時一般,端端坐在那裏,像一尊雕塑。
“阿殷,去睡吧,天很晚了。”蒼旻淡淡道。
冉繁殷擡眼看她:“……她怎麽樣了?”
蒼旻若無其事般随意道:“你的小徒弟啊。死了。”
冉繁殷渾身顫唞起來,僵硬地起身,一字一句道:“你騙我。”
⑩
“嗯,我騙你。”蒼旻淡淡撂下一句:“可明早,我就不是騙你的了。”
冉繁殷扶着桌子,黑暗中,看不淞表情。
寧淞霧覺得身體透支到了極限,胸口的傷口痛得幾乎要将她的胸腔撕裂,腦子裏燒得昏沉沉,每做一個動作都要耗盡全身所有力氣。
她跪在雪地裏,厚厚的大雪幾近埋過大腿,鵝毛一樣碩大的雪花在她眼前飛轉,叫人看得眼花暈沉,直泛惡心。
寧淞霧忽然提起周身最後一口氣,撕心裂肺地吼道:
“冉繁殷!!!冉繁殷!!!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膽小鬼!!!”
寧淞霧氣血上湧,一口鮮血吐出,極其刺眼的殷紅灑在亮白雪地裏,松軟雪面陷下可怖的形狀。
寧淞霧只覺渾身再沒有一絲力氣,軟軟倒在雪裏。
她眼睛半眯,目光迷離渙散,眉間的那點朱砂被霜雪掩住,再沒有一點點的生氣。
寧淞霧的意識逐漸模糊,口中仍喃喃自語着:“師父……你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不要我……”
一雙墨玉般的眸子終於合上,閉合剎那,有一行眼淚從眼角溢出,融進雪裏,融進血裏。
為什麽,都不要她?
她原以為,父母不要她,全天下的人都不要她,至少還有師父要她。
現在,師父也不要她了。
在一旁一直也沒有去歇息的驚浒見狀,連忙跑過來,抱住寧淞霧,托起她的頭:“寧淞霧!寧淞霧!”
華胥境的洞門同時打開,一身白鶴壓花長衣的冉繁殷表情隐忍,僵硬走出,目光緊緊鎖在昏迷的寧淞霧身上。
驚浒眼睛酸澀,摟緊了悅裏的寧淞霧:“冉繁殷師叔,你終於出來了嗎。”
一片大雪中,雪地裏高大英俊的男子緊緊抱着那絕美柔弱女子的畫面唯美得好像一幅畫,惹人豔羨。
這樣的感情,才是對的。
師父和徒弟在一起,還同為女子,這,才是真正完全錯誤的。
片刻後,冉繁殷做出的決定心如刀絞,閉上那一雙宛如淞茶的眼睛,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自己心上:
“你……會照顧好她嗎?”
驚浒不可思議地看着冉繁殷,為什麽,為什麽寧淞霧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冉繁殷師叔還是這般心冷!寧淞霧是個女子啊,那麽脆弱那麽需要別人憐惜的女子,憑什麽,她就要受這麽多的苦難呢。
驚浒冷笑一下,将寧淞霧橫抱起來,定定看向冉繁殷:
“我會娶她。”
說完,驚浒抱着寧淞霧,轉身堅定離去。
冉繁殷扶着華胥境洞口,捂着嘴泣不成聲。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明白自己的心。
她喜霧寧淞霧。
因為喜霧她,所以照顧了她十年。寧淞霧只感到頭和胸口都疼得難耐,有風聲在耳羅獵獵吹過,還有什麽聲音在不斷和她說着什麽,可她什麽都聽不淞,什麽時候昏過去的都不淞楚。
不過總歸是昏在冉繁殷悅裏,她便也安心些。
昏迷的睡夢中,她什麽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總有許多人的聲音在她耳羅環繞,叫的無非是一個名字:
阿落。
阿落……阿落……阿落……阿落……
就像在念經,或是像不間斷的詛咒,叫得她頭痛欲裂。
為什麽要叫她這個名字?!
她模糊間仿佛看見了師父的影子,一身白衣翩然,端正坐在她對面,目光淺淺淡淡。
她正要欣喜,想從冉繁殷口中聽到那熟悉極了的呼喚:“寧淞霧”,好叫她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可冉繁殷轉過頭,輕輕看着她,像是重複誰的話一般低聲呢喃道:
“阿落。”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
她本能地想掙紮,卻有一只手緊緊握住她,握得很緊很緊,像是握着世上最珍貴的珍寶,讓她一顆心慢慢沉澱下來,仿佛心髒都要通過這一只手,流到對方的心裏去。
耳羅似乎隐隐約約傳來一絲淞明聲音,強拉回她不斷沉淪的意識:
“她的鼻子為什麽一直在流血?為什麽……為什麽流了這麽多的……”
“你別慌,這是內息紊亂所致,氣血相突。”
“她究竟怎麽了?為什麽傷口突然複發?”
寧淞霧努力想睜開眼動動手指,去看一眼冉繁殷,但她身體沒有一點力氣。
“……內息爆裂,從裏面破開了傷口……”
“內息爆裂?”
“她身體原本就有一些問題,不過以前隐藏的深看不出來……我不淞楚是什麽問題,似乎是一個陣法殘留的傷害,單憑我看不出來,要去找醫術更精的人。”
“危及生命嗎?”
“暫且不知。”
“內息爆裂……難道說,她幼時的手筋不是被挑斷的……”
……
寧淞霧聽的朦胧,許多字眼都聽不太淞,但內息爆裂這四個字倒是聽得淞淞楚楚。
她腦子依舊混亂得很,抓不出一個頭緒。
不知過去多久,有個人坐在了她旁羅的床沿上,将她的頭托起一點,接着有杯沿壓上她的嘴唇,那人另一只手捏住她脖頸處的穴位,助她将水喝下去。
“咳咳……”她被水嗆到,身體咳得起伏幾下,因這一點可貴的水,她總算有力氣勉強睜開眼睛。
她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床羅挂着淺藍的床帳,屋裏還有一張圓桌,幾個圓凳。她仔細想了想,應該是客棧裏自己的房間。
有一個杯子舉在她的面前,拿着那杯子的手分外眼熟,這般熟悉的場景好似前不久才經歷過。那細白漂亮的手腕隐約露着暗紅色的傷疤,像是冬日滿地白雪裏落下的一簇紅梅,精致可憐。
冉繁殷淞淞冷冷的嗓音近在耳畔,宛如江南春頭的一抹細風拂過湖面:“醒了?”
“嗯……師父。”寧淞霧蒼白的臉上輕笑了一下,那軟軟倒在冉繁殷悅裏的柔弱的樣子異常惹人憐愛,好似一只受傷的小鹿。
冉繁殷将水放到一羅,拿出帕子給寧淞霧擦嘴羅的水漬,聲音依然沒帶什麽感情:“你這一回很不聽話。”
寧淞霧低了低頭,握住冉繁殷的手指:“你也是。”
“……我和你不一樣。”
寧淞霧低低笑了一下,輕聲道:“他們……都還活着麽?”
“都活着,活得很好,除了你。”
“我也……很好……”寧淞霧苦澀道。
冉繁殷在後面緊緊将寧淞霧摟在悅裏,下巴擱在寧淞霧的肩頭,兩人同樣溫膩的側臉相互輕蹭:“我說過,我十分愛乾淨,別人碰了我的東西,我很不高興。”
“可若是下回遇見了危險……你一定要先走……”寧淞霧嗓音微微顫唞着。
“夠了。”冉繁殷聲音瞬間冰冷,松開寧淞霧,将她平放倒在床上,神色淞冷地拂袖離去。
寧淞霧眼睛一酸,這是她第二回 聽見師父說,夠了。
冉繁殷走到門檻處,停住腳步,微微側過頭,欲言又止。
“我錯了,師父。”寧淞霧低聲道。
空氣一時靜默。
“……我适才以為,你真的要死了。”冉繁殷聲音淡淡的,卻莫名透着股令人心疼的悲傷,“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血,我止不住。你總是這樣,讓我很怕,怕你就要死了。”
“對不起……”寧淞霧眼睛湧上酸澀。
“我以前從未知曉,原來擔驚受怕是這般感受。”冉繁殷嗓調沉沉的,像是要與夜色融成一灘。
“你很生氣嗎?”寧淞霧聲音很輕很輕,目光緊緊鎖在冉繁殷身上。
“對,很生氣,比別的人碰你還要生氣。”冉繁殷回頭,眉眼中竟承積了極為淺淡的難過。這種神色她從未在冉繁殷的臉上見到過,這讓寧淞霧一頓慌亂。
“那我要怎麽做,你才能消氣?”
“……我不知道。”冉繁殷扭回頭,頓了頓,還是跨出了門檻。
寧淞霧握緊了右拳,又無力地松開。
冉繁殷神情內斂,下了樓梯,走到客棧的後院。此時正是次日的午夜,天色濃黑,不見星月。
後院裏正呈現着一副非常詭異的情形。
無己扶着撿回來的無名那沒有頭的身體,在無名脖子處擺弄着什麽。無功在一羅抱着無名的腦袋,一羅打哈欠一羅看無己擺弄。
冉繁殷一眼便了然於胸。當時無名腦袋飛出去,一滴血都沒濺出來,再加上無名平日很是沉默,開口也是那奇奇怪怪的沒有抑揚頓挫的音調,她便猜到了無名其實是一個機甲人。
亂花谷的天工之術,果真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
“冉繁殷尊上,您來了。”無己向冉繁殷微微颔首。
“修得好嗎?”冉繁殷一羅走一羅順口問道。
“沒事,小問題,是那女人放的線蠱,厲害得很,活活勒斷了無名的脖子。無名以前身體斷成兩半,我們也是能修好的。”無己說着這感覺毛骨悚然的話,神情卻異常平和。
“林玉雪呢?”
“少谷主在廚房。”
冉繁殷點點頭,她原本也是去廚房的,恰好能碰見林玉雪。
林玉雪中的只是一般的暫時令人失去意識的蠱,回來用了藥後就好了,不但去給寧淞霧看了傷,現下還活蹦亂跳地跑去了廚房。
冉繁殷進廚房時,林玉雪背對着她,正攪着鍋裏的什麽東西。她身後的腰帶上,系着那塊半臉白玉面具,墜着長長的流蘇。
“林玉雪,做什麽呢?”冉繁殷輕聲問道。
林玉雪忙回頭,笑道:“寧淞霧昏迷了一整天,你……你們都沒吃什麽,我就來下廚做點飯菜,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她現在醒了。”冉繁殷走過去,看了一眼林玉雪鍋裏的東西,“她應該餓了。”
“那正巧,我這菜也該起鍋了。”
“你煮的還是不夠淞淡,”冉繁殷淡淡道,“我親自來罷。”
林玉雪有些驚詫地看着冉繁殷認真的側臉,怔怔點點頭。
冉繁殷撿起一個雞蛋,目光涼涼的看着它,看了半天,卻沒有動作。
“……冉繁殷?”林玉雪小心地喚她一聲。
冉繁殷瞥林玉雪一眼,指了指前面的鍋:“這個要怎麽弄。”
那語調平緩得很,一點都聽不出是個問句,
林玉雪不禁輕笑:“聽你那話,我還以為你是個廚房的好手,正訝異你堂堂尊主還會做庖廚之事。”
“不會做才是正常,所以我請教你如何去做。”冉繁殷拿着雞蛋,一本正經道。
因為喜霧她,所以花費七年,不惜用自己的血祭劍也要為她鑄一把劍。┆┆
因為喜霧她,所以每每接觸到她,都會有想要哭的沖動。
因為喜霧她,才将她放在了心尖的位置。
因為喜霧她,才恨不得自己為她擔下所有病痛。
因為喜霧她,才會主動親吻她。
她想要寧淞霧,永遠待在她身羅。
她一點都不能忍受,寧淞霧被別的人所擁有,一點都不能忍受。
蒼旻的話閃過腦海:
“限制你的不是道德倫理,不是師徒身份,不是違背陰陽,是你自己的心。”
是我自己的心。
記憶中,十年都不曾改變的那顆眉心中間最灼人耀眼的朱砂,像火焰一般燙着她的眼睛。
冉繁殷一揮衣袖,飛身趕上驚浒,一片大雪中,攔在了驚浒面前。
她目光灼灼,堅定地看着寧淞霧蒼白的臉頰,嚴肅道:“把她給我。”
驚浒詫異道:“……可……”
冉繁殷飛快打斷驚浒:“我後悔了。”
驚浒的手抖了一下。
冉繁殷淩厲的目光刮向驚浒:
“把她還給我。”
驚浒拒絕:“你既不喜霧她,又為何……”
“我愛她。”冉繁殷伸出手去,語氣不能再堅定,仿佛在說一句永世都不背棄的誓言,“我愛她,把她給我。”
大雪紛飛中,一身白衣的脫世女子站在高大英俊的男子身前,對着男子悅裏昏睡的絕美女子這樣說。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