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早上好啊,小陶同學。”
程向南一進門,就見多日沒在他眼皮底下養着,于是理所當然明顯變得蔫蔫巴巴的陶玉正沒精神地看他一眼,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
程向南知道他心情肯定不會太好,這會兒也沒來勁兒。
他揚臂提了提手裏的袋子,有蝦醬腸粉,裏頭還裝了兩碗豆漿外帶四籠小籠——
倆發面倆湯皮。
很合理、很多樣化的選擇。
陶玉會喜歡吃的。
程向南靠着門框,笑眯眯地看他:“餓了沒?還沒吃吧,我打包了早餐,一會兒心情好點了,賞臉吃點?”
他彬彬有禮,大方客氣,一連串全是好商好量的問題——
可實際上并沒有給人留下拒絕的餘地。
如果在之前,不用很早,只要在那天夜裏程向南突發奇想非要拉他吃完花花小炒後,坐在車窗裏避開他視線放肆笑開之前,陶玉會秉持他習慣性的體貼,很給程向南面子地先小聲說句謝謝,然後再勉強并沒有開的胃口,一點一口,吃完程向南專程給自己帶的早飯。
可是現在——
陶玉就坐在程向南對面,沒有好臉,卻也并沒有在甩臉。
“不了。”
陶玉幹脆拒絕道:“不、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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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向南幹脆地說,“不餓那就先放着,餓的話再說。”
今天打的這個照面,交鋒不過短短兩句,他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男生的心情十分不好,任何自作聰明的攀比都毫無意義。
他見風使舵,尤善悄無聲息,鳥悄兒地就把原本預備着的“陶路行怎麽沒給你準備吃的就走了”給咽了回去,轉而拆開筷子,自己先吃,不多時就只剩下足夠陶玉吃的那份。
然後才放下筷子看過來,說:“我能做些什麽讓你開心點嗎?”
這是個充滿攻擊性的問題。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
而且他提問的方式很巧妙,不是随便就可以用“沒事”搪塞過去的“你是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問了只會讓人更加厭倦的“你要怎麽樣”。
當一個人——尤其是像程向南這樣不習慣被低看的人,擺出這樣一種謹慎試探的視角,自下而上,就連語氣都是連讨好都很小心的态度,一般來說,很難有人再把巴掌往笑臉人面上打。
而且也很難有人不對這種奇異而新鮮的反差心軟。
誠然,老江湖歷經風雨,什麽牛鬼神蛇豺狼妲己沒有見過?自然不會輕易上他的套。
但起碼目前這些,都不是目前尚且青澀的陶玉可以招架的。
“沒,不、不用……”
那個“了”字還沒脫口,陶玉覺得自己已經緊張得有點結巴更嚴重了。
因為他能感覺到,程向南看向自己的眼神很認真,沒有摸不着頭腦和被情緒遷怒的影響波動。
相反,他看起來很平和,黑沉沉的眼珠子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海,哪怕此刻對陶玉驟然冷淡的态度有點不明所以,仍舊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這種模樣讓人下意識呼吸一滞。
而對于像陶玉這種早于年歲太久,便已習慣了體貼遷就的人而言,他不知不覺,就已經進入了自責反思的狀态,覺得自己真是好讨厭,怎麽能因為哥哥走了心情不好,又因為好像跟程向南的關系又近了一點,他好像……好像又更加喜歡程向南了一點。
就忽然覺得他可以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把不好的情緒帶給別人一點呢?
要知道連陶路行都不會負責接收他負面的情緒。
如今他又為什麽覺得程向南理所應當,應該懂得并且主動配合他不滿的宣洩呢?
難道就因為他住在他家嗎?
其實程向南的一應花費看在眼裏,陶玉心裏明白,他不缺錢,更不是非得住在這裏不可的人,他身上那種與這裏周遭一切都切割分明的格格不入,時至今日都還偶爾冒出——
那是與生俱來的某種優越,意味着除非他想,沒有人可以讓他将就。
“其、其實我,餓了……”
想到這裏,陶玉頓了頓,然後開口:“先吃,飯吧。”
雖然語氣裏禁不住仍舊有點失落。
本來想一大早上閃亮登場然後于無聲處拉踩陶路行這個正牌哥哥的計劃就這麽泡湯了。
程向南一邊遵照原本計劃,拆開臺式的機箱從顯卡開始重裝。
一邊發覺原本以為心裏的爽意已經蕩然無存——
原因倒不是不熱愛組裝這個行為本身了,也不是因為陶玉看起來明顯不高的興致,而是程向南察覺自己扭兩下螺絲,就忍不住擡頭看幾眼陶玉,搞到現在不僅連裝電腦都沒心思,也沒能成功把人哄高興。
“……”
媽的。
這簡直是——
程向南咬緊了後槽牙,對自己今天上午的有失水準耿耿于懷,他不得不在恥辱地發現自己裝錯了風扇位置之後,硬着頭皮拆開重新裝載。
而就在這個過程中,他還是忍不住要去看陶玉吃飯。
“你……”
“你……”
這是一個不約而同的意外,包括同時開口的巧合,以及偶然對上了的視線。
事實上,不僅程向南,屋內還有一個人心不在焉。
“你先,說……吧。”
陶玉握着筷子的手稍稍顫抖了一下。
剛才那兩籠包子,他吃得味同嚼蠟,食不下咽。
因為陶玉實際是個很容易心理負擔過重的人,有些在程向南眼裏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眼裏往往就成了值得來回反刍咀嚼的大事。
看到程向南沉默地坐在地上拆裝電腦,他就覺得這是委屈得不行。
畢竟程向南的狀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差下去是一目了然的,從進門時候的神采奕奕,再到此刻的默然不語,陶玉沒法騙自己,更沒辦法寬慰自己這與自己無關,他習慣性地、焦慮地想要找到話題來緩和氣氛。
卻沒想到程向南同時開口。
……
那麽陶玉心想,他好像只能讓步。
“我沒事兒啊,就是想說今天搬家,明天上班終于能有件舊衣服穿——”程向南随口亂講,緊接着,用最快的速度觀察到陶玉隐隐松動的态度,cpu轉速爆表,當即思考好了接下來的措辭。
然後他仰頭看向陶玉,露出個若無其事的微笑:“……好吧,其實是看你今天好像不太想搭理我,有點心慌,但又不知道自己幹嘛了,剛才糾結這半天,總得找個時機沒話找話。”
程向南的态度很坦然,好像在陶玉面前承認自己的處境尴尬對他而言從來不是一件值得感到心理負擔的事。
而他這話一出口,陶玉哪裏還能因為陶路行走了的事再不開心?
他原本的欲言又止瞬間急切起來,趕忙說道:“我,我是有點兒,不太開心,但,不是因為,你——”
“停,停。”
程向南有點兒哭笑不得,天地良心,他可沒打算讓陶玉這麽着急。
“我知道,我知道,”他雙手成掌下壓,安撫地說道。屋子裏像是一時間有了兩個結巴,但是重複是最好的安撫劑,這連續兩劑猛藥下去,很快就見到成效,程向南看着匆匆坐了下來的陶玉,說,“我知道你沒有跟我生氣,只是有別的事兒讓你不高興,這沒什麽的,很正常,你別着急。”
“……嗯。”
陶玉雖然這麽應了,可是語氣裏難掩敗寞。
他還是自慚形穢地想,怎、怎麽還是,什麽都,做不,好。
唯獨脾氣忽然大成這樣。
陶玉失落地心道。
……要知道,以前再怎麽樣,也不會這樣啊?
程向南不知道有沒有看出他心中所想——反正看沒看出來,差別也不大。
有些問題,該問還是要問的。
這些并不以陶玉心底的想法為轉移。
“是因為你哥哥走了?”
程向南頓了頓,又問:“還是有別的事兒,讓你壓力大了,再加上陶路行也不是個能讓你發洩分擔壓力的人,所以這幾天攢一攢,我來了,你潛意識覺得我能扛住,所以一點就炸了?”
這兩個問題直擊痛處,屋子就這麽大,陶玉連躲都沒地方跑。
“程向南……”
他太神機妙算,陶玉有點兒吓到了,可馬上又下意識地在心裏否認道,胡說八道,大錯,陶路行怎麽會是不能分擔他壓力的人,要知道那可是——
可是他真的是嗎?
這幾天陶路行的狀态不好很明顯,不然也不會在學期中間突然一聲不吭地回來。
再者就算沒有這一茬,陶玉在哥哥面前,既不敢,也不願意讓原本就因為他活得太過辛苦的哥哥承載更多的無妄之災。
程向南其實說得很對。
把他和他哥哥都看得太清。
陶玉多少有些喪氣地低下頭,在程向南溫和無害的目光注視下,言不由衷地點點頭承認了,程向南說得對,他的确是有讓他不太想提及,卻又不得要直面的壓力,并且這幾天在哥哥的眼皮底下,他必須要扮演好一個活潑善良的好弟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讓陶路行為他擔心。
郁結無處發洩實在叫人惱火。
幸好……
幸好程向南不介意看到他的這副模樣,并且願意主動做那承受他惱火情緒的蠢透了的倒黴蛋。
……
“所以是因為你們文藝晚會校慶,每個班都得排個節目,然後你們班定了唱歌,還是大合唱,但是單獨不帶你——”程向南聽完就覺得不可置信,沒忍不住又複述了一遍事情經過。
他一時之間無語得沒反應過來。
而等到反應過來,則變得更加無語:“我說這人是不是有病!”
“不是!”
他已經起身,就要去沙發上拿手機然後殺到學校裏找周末不上班的老師虛空辯論。
被總是慢他一步的陶玉慌忙攔下。
“不是因、因為老師!是我——”
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緒,開始得心應手,安撫起程向南震驚得有點不穩的情緒:“我提的,因為不、不敢,有點害,怕。老師理解了,就同,意了。”
但還是陶玉。
老師如願同意了,他僅僅松了口氣,開心了不到兩秒。
就忍不住想。
——如果他是個正常的學生呢?
如果他不結巴,也不敏感,更不會因為這些不由他控制的東西而自卑,那麽老師是不是就會皺着眉頭問他是不是沒有集體榮譽感,是不是就想偷懶,不想為了班級付出。
而不是看他一眼,就理解地直接同意了。
“我、我的脾氣,太壞。”
陶玉垂着頭,狼狽地捂着下巴,語氣沉重地說:“也,太大。”
這樣不好,一點都不好,世界不是圍着他轉的。
他怎麽能——又怎麽敢,因為這點事,這種別人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他的請求而表示寬容、支持,且理解的同意,而感到不快和痛苦呢?
陶玉太不知好歹。
可程向南聽罷卻說。
“有點兒脾氣挺好的。”
程向南說完,就看陶玉猛地擡頭,渾圓的眼珠子盯着他,明擺着懷疑他罔顧事實是在哄他,撐不住笑了起來。
“真的,”
他直覺完蛋,以往的招數都被看透,套路全部失效,簡直拿陶玉沒有一點辦法。
但能怎麽辦呢。
“沒脾氣太容易受欺負,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身邊,你會因為對你特別而感到敏感,這其實是件好事,敏感是一切源自不平等的平等的來源。”程向南用最大程度的大男子主義自顧自地劃開界限,将陶玉劃進他應該護着卻不一定能時刻護牢的那一片兒,然後想得挺好,“再說——算了。”
說什麽說。
他不是已經明白了陶玉不好意思開口的想法嗎?
“想上臺就上。”
陶玉不好意思說,程向南就替他開口。
他伸手揉把陶玉的腦袋,動作是那麽坦然,連安慰都很尋常:“真遇事兒了就給我打電話,我随叫随到,他們誰敢笑你誰死。”
這句話簡直靈光一現,傻逼得渾然天成。
以至于程向南不得不把語速調度得很快,才沒有在這種幼稚極了的發言落音之前,硬生生勒令自己卡住喉嚨,不許再說。
“好。”
陶玉也終于忍不住了,他眼睛亮了一瞬,臉上直接寫着“我很好哄,我已經被哄開心了”這一句。
只見他很快就笑了起來,對着程向南動作誇張地鞠了一躬,然後快步小跑到那架二手鋼琴旁邊。
陶玉一揚手臂,興致勃勃地高喊:“快,快來教我——彈鋼,琴!合唱的,曲,目——伴奏是鋼,琴曲!”
收到。
程向南甚至來不及多想,只覺得陶玉的眼睛太亮。
亮到他都不想多等。
“來吧,”程向南瞬間抛下被拆解得七零八碎的臺式主機,直接切換狀态,厚顏無恥地自吹自擂道,“要唱哪首?報上名來,我可是高手,什麽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