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不過話雖如此。
什麽事情都是一樣,嘴上說起來最容易,也最篤定。
——所謂的旁觀者清。
“人在,在活着的,過,程中……”
陶玉偶然側頭,瞥見程向南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樣專注,十分熠熠,仿佛街面上所有絢爛的色彩全部收進他的眼底,其餘所有一切,或冷或熱、忽明忽暗,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明晃晃地把向自己尋求幫助當成一回事。
他生怕自己胡亂的人生經歷并随之歸納的粗淺見解,由自己匆匆地潦草總結一番,便被程向南珍之重之,再認真也沒有地印進心裏,趕忙急切地說:“有些事、事情,沒法——硬!”
強硬從來只是手段,非要跟命運硬碰硬地硬扛下去,顯然只會顯現出一種堅強的愚勇。
可是程向南給他的時間不多。
他不得不在短暫的沉默思考後,給出他淺薄的建議,并且現在手忙腳亂地給建議公然打上補丁。
“看見有、有些過不去但,非要你過,去的,事……其實,我——也不敢。”陶玉說,“我,我也害怕,見到陌生,的,的東西。所以我,嗯……我,也不想,變。”
改變自己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因為很難,因為知道很難。
陶玉說着,小狗似的探出手,輕輕勾了勾他的手心:“放,心吧。我不敢,離,離開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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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向南偏頭望着他。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這個總是樂呵呵的小結巴,離他這麽遠。
卻不知道陶玉到底知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包括他飽含難為情和憐愛的神情,簡直像極了挽留的承諾,他承諾他不會離開——在哪兒都是待。
這話落在程向南耳朵裏,頃刻成了這世上最易散也最赤誠的珍貴話語。
并且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人的想法總是瞬息萬變也罷,起碼在這一刻,他敢向程向南承諾。
這座小城的這天夜裏,有一個陶玉敢無所畏懼地向程向南承諾。
而程向南恍惚意識到,他居然也敢把這份諾言照單全收。
他居然敢。
陶玉還在說:“生活太,太難了,它可以把人,的鬥志,都消磨殆盡,完,完了,還能問你為,為什麽,就是不行。”
但愛問就問吧。
有個聲音在程向南的心底鼓鼓說着。
去他媽的,他閉上眼睛,反手捏住陶玉勾在掌心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立刻放開,動作卻是輕柔又緩,是無需多言的不舍,又有那樣多繁珍而複雜的情緒交融。
窗外的風聲太喧嚣,襯得人心底的聲音很輕。
程向南感受着自己內心的跳動,看着陶玉,試圖想象他從前硬活時的狀态——而分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一旦代入現實,他就像被一團漿糊似的火,給粘稠地燙着似的,猛地抽了一下手指。
那一瞬間,忽然感到有一種什麽力量破開爛腐的土地。
仿佛飒爽的夜風吹進北方的凍土。
他的胸膛倏地一空,繼而前所未有地開闊起來,如同第一次呼吸到這個世界的空氣,探索在這一秒頓時有了切實的意義。
他想,人不能總停留在原地,縱使硬活,他也得跟生活對着線走到底。
程向南在把陶玉送回家後又問了明天要不要來接他放學,被陶玉用“你有毛病吧”的眼神委婉勸退以後,他難耐的情緒有點無處宣洩,只好在樓下的時候,鄭重地向陶玉告別,并叮囑道:“早點休息,睡個好覺。”
陶玉笑眯眯地,好像牽連他沒法早睡的人不是眼前的程向南。
而作為罪魁禍首的程向南似乎也在話音落地的同時意識到這點。
他久違地不好意思了一瞬,忍不住便開口,自己跟自己惱羞成怒似的“喂”了一聲,又說句“別看哇”。
感受到內心随之而來的驟然釋懷,程向南慌忙錯開陶玉寬和的視線,很放肆地笑了一下。
他這一笑幾乎稱得上是毫無顧忌。
……真好。
陶玉這麽想着,也不知道好在哪裏,就是覺得今夜風也好,夜色也好,吃過的花花小炒和在街邊撸過的串都好——
當然了,在散發着暖黃光暈的路燈下,在一整晚都沒有合上的車窗裏偏頭偷笑,揚起手臂,對他揮了下手,輕慢而又珍重,有如許下某種承諾匆匆說“再見”的程向南最好了。
……
在某一時刻,被悄無聲息地短暫奪走“最好”冠名的陶路行恰好坐在客廳裏。
他只是睡時感到口渴,想着起床喝水,卻沒想到剛一開燈,就逮到了深更半夜偷跑出去,野到現在才偷偷溜回家裏的陶玉。
說實話,陶玉自認問心無愧,可這會兒面對陶路行,他卻忽然感到莫名心虛,神情霎時間變得僵硬。
是很不自然的那種僵硬。
“哥……哥。”
陶玉下意識挺直問好,緊接着,從嗓子眼硬擠出了一句。
兩人四目相對,同時頓了一瞬。
陶路行到底見識過大風大浪,率先反應過來,剛審視地上下看了一眼因為跑步上樓,臉變得紅撲撲的陶玉,若有所思地揚起眉毛。
“我,朋友,找我……吃宵夜!”陶玉便無端緊張起來,解釋的話語脫口而出。
到底是不習慣應付。
他嘴上說完還不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好像深怕陶路行繼續追問下去。
陶路行卻仿佛錯解了什麽。
他像不認識陶玉了一般,擡頭看了一眼這個今晚格外新鮮的弟弟以前從來沒在他面前展現過的這一面。
“跟朋友玩得好嗎?”
陶路行很體貼地問道,這一問,眼裏就忍不住帶了點笑意。
他原本積攢到極致的疲倦已經在這短短一個晚上得到了無與倫比的舒展,甚至現在很有閑心,難得幼稚使壞,要來逗弄從來很可愛的弟弟。
“還、還行。”陶玉低聲說,“東西,好吃,就……就還挺,開心。”
“是嗎。”
陶路行忽然笑了起來,這下是真沒忍住。
其實他們兄弟倆都不是情緒很外放的那類人,快樂或者悲傷,在外人眼裏看起來都很平靜,更不要提以前陶路行肩上的擔子太重,忙忙碌碌,以至于說來相依為命,兩人能像眼下這樣輕松對話的時間實在很少。
回到蘇南的那一天,陶路行是那樣的疲倦且沉默,當時他看着路燈灑過柏油馬路的地面,只覺得月光附着其上,不過一道精致的灰。
可這些天下來,看着好像沒太大變化,卻又實實在在全然變了個模樣的家——
家。
陶路行再次感謝起少年時的自己哪怕想過放棄,卻從來沒有一次堅定地下定決心,放棄這裏,放棄他和陶玉的家。
在這一刻,在家暖融融的光下,閑适而又安寧地看着有了自己小秘密的弟弟。
陶路行只感到心底有一種沉澱後的平靜。
其間還有一種隐隐約約被重新滋養所喚起的鬥志,只等從家裏持續汲取養分,直至積蓄到足夠的力量,來堅定他返而又至的前行。
……
他其實覺得陶玉這樣就很好。
情窦初開的年紀,有自己不願告訴哥哥的行程正好。
何況成日忙碌的人不用很多,有一個就夠了。
所以陶路行看陶玉有些不自在,有點坐立不安,後背直愣愣地梗着,便見好就收,沒有多說,這個話題就算是結束了。
只在臨放過他前,出于某種顯而易見的原因,陶路行還是秉持着男方應當默默負責的原則,簡短地問了一句。
“錢還夠用嗎?”
“……夠,啊。”
陶玉不明所以,直愣愣地回答。
“夠用就行,但也不用省着,給你的錢,哥哥還是有的,所以你也不要小氣。”陶路行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他本來打算放陶玉去睡了,臨了卻想,于情于理,自己都應該多囑咐幾句。
所以哪怕這個時間,第二天還要上學,陶玉應該趕緊去睡。
陶路行還是叫住他,輕聲對陶玉說:“該省省,該花花,咱們雖然沒有什麽錢,但你要知道,‘朋友’永遠會喜歡能讓她開心的朋友。”
陶玉低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心裏卻在想:“我好像是能讓程向南開心的吧。”
假期告罄的時間往往過得最快。
眨眼間就沒了,轉瞬即逝。
這段時間,陶玉放學後除了去戚姐那裏,就是在家陪伴陶路行,兩人延續着從前的相處模式,既不太近,也不會淡,在對方的身邊就會感到安心。而且托程向南的福,他知道了蘇南幾家好吃的館子,帶陶路行去吃的時候得到了不錯的評價,并且稱贊他比以前要會吃飯。
陶玉被哥哥誇了,心情大好。
找時間打電話将這份快樂分享給程向南,就聽電話那頭的人哼哼唧唧。
陶玉問他怎麽了,是有誰惹到他了嗎,卻過了半天,才得到了言不由衷的一句回答:“有的吃不錯了,還挺挑呢!”
陶路行真正要走的那天,陶玉心情忽然有點不太好。
“舍不得哥哥?”陶路行笑了笑,看出他的不舍,于是低頭摸摸陶玉的腦袋,低聲哄道,“我盡量再找時間,多回來幾趟,怎麽樣?”
“真的嗎?”
陶玉猛地仰頭,眼睛一瞬不眨地認真看着陶路行。
“不會又、又等到,明年吧?”
“……不會的。”
陶路行的語氣帶着點溫柔的愧疚,他輕輕撫平被自己揉亂的頭發,又将陶玉的領口翻開捋平往外拉了拉,輕聲說:“我答應你,再也不跟你生氣,只要你能開心,我一定會經常抽空回來看你,或者你來我那兒找我也行,好不好?”
陶玉先是點點頭。
“唔,好。”
可很快,他像是驟然想到了什麽,遲疑一瞬,又臨陣改口,很可惜地說道:“也,不、不是那麽好。離得,太遠,還要老、老是,回來,我怕……你會,累着。”
他還貼心得怪沒良心的。
陶路行再次揉亂了陶玉的頭發,輕輕把他往屋裏推了下,說:“走了。”
陶玉就這麽站在原地看着他離去。
……就像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做的那樣。
而就在陶路行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的那瞬間,小靈通忽然震動了一下,陶玉猛然回神,接起電話。
“他走了沒啊?”
程向南問他:“我退房都已經倆小時了,陶玉,還讓不讓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