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周一,星期一,打工人的噩夢之源,讀書人的萎靡之天。
然而人精神上的萎靡不振情有可原,沒有人會忍心苛責,可同事身上皺皺巴巴明擺着連穿兩天的衣服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赤|條條地,明晃晃地,訴說着形跡的可疑與待查。
這天從早八點開始,還沒經過“程向南專屬考察期”,因此對他暫不予以拉入處理的市場部【摸摸鹹水魚】群聊小組的消息就沒停過。
—蕭旦:同志們注意到沒,有情況
—何潔:?
—李梧複:包有的!還用你講啊?帥帥哥向來騷包,我就沒見他身上衣服重過樣,別提皺巴成這樣還沒換。而且我今天來得早,還以為沒人跟我搶第一,結果打完卡一看,屋裏空調早開了,帥帥哥就趴桌上補覺呢,有人進門也沒反應。
蕭旦和李梧複一男一女,堪稱八卦屆的雌雄雙煞。
憑其觀察之仔細入微,跨度之由內到外,唬得一向大大咧咧不愛注重細節的何潔一愣一愣的,直把腦袋往後抻,想要以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一探究竟。
—李梧複:!回頭!要看也別這麽看啊!
—蕭旦:要看就看吧,我看他也沒心思注意這個,剛還一直盯着手機發呆。
—何潔:……你們可真無聊,就不能是單純沒睡好嗎?
—李梧複:nono,你還是太嫩點。你沒睡好成這樣我信,但帥帥哥必不可能,人種不一樣。不過話說回來,他昨天是沒回家嗎?按理玩也不至于累成這樣啊,不知道的還以為逃難了,都上升到精神的薄弱和疲倦了,啧,可怕。
—蕭旦:可怕。
—何潔:……可怕。
無論何潔的“可怕”是針對誰,都無法改變程向南在昨天下午5:13分時,就已經失去了住在陶玉家裏,住在他對門隔壁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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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陶路行回來了。
那個陶玉貨真價實的哥哥,那個哪怕人不在蘇南,也時常活在陶玉身邊的人——尤其是戚姐和大剛這最為重要的兩人嘴裏的好哥哥。
那個即使陶玉不說,程向南也心知肚明,在陶玉心裏永遠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好哥哥。
程向南半仰靠在工位上,有點虛無地回憶着這兩天的流離失所,頓時又有些惱火。
“靠……”
他幾不可聞地罵出了聲,不針對誰,但那些滾燙發硬的不滿總得有個出處去。
可許是當時陶玉臉上的祈求太明顯。
他不想程向南的存在被陶路行知道的心願又毫無遮掩,那樣直白而充滿信賴地鋪開展示在程向南面前。
程向南原本就很難拒絕。
他這般持續惱火着,微微眯起了眼,照理是有些危險。
可那畢竟是陶玉。
因此這種危險,只是感覺;他的惱火,也就只是惱火。
程向南覺得自己的喉嚨從昨天哽到了今天,但他不打算疏解,也沒念頭發洩。陶玉要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既沒有心力争取,也沒有壞心眼兒拆穿,無非主機配件盡數到了卻不能立即組裝電腦很是考驗人的意志力。
——但是程向南躺平任罰。
雖然他不明所以,哪怕他問心無愧。
可他認了。
意思是不能見人就不能見人吧。
說實話,他程向南也不是那麽想見陶路行,也就陶玉把他哥哥當個寶,風一吹就碎,好像見他一面就要吓着似的——
程向南暗嗤一聲,心道什麽公主,犯得着讓陶玉這麽草木皆兵?
不像自己,一點也不貼心。
“真長大了,這麽貼心。”
看着從小就跟雪團子一樣的自家弟弟一點一點發芽抽條到如今,陶路行早沒把自己當哥哥,他一體兩身,爹媽都行,而且昨天一進家門就見自家孩子按住自己不讓動,喂水切果反過來伺候,還跑裏跑外地收拾房間,疊被鋪床,三令五申一點兒不讓自己進屋插手。
陶路行說不清心裏是怎麽個滋味。
有點兒甜。
但也不完全,個中酸澀只有他自己能理解。
跟誰都說不明白,誰也理解不了,甚至在決定請假回家,忽然就很想很想看到陶玉的那個瞬間,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
——那個無法被任何人理解的瞬間,其實來得很突然。
突然得就像去年冬天,陳馳那狗屁王八蛋一聲招呼不打,就悶聲兒不響撂了桃子還退了學一樣,失控而又不尋常,可又有着一種活在軌道裏的人們夢寐以求的潇灑。
陶路行其實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家,在蘇南,一套不大不小的三居室,這輩子就沒見過幾次面的姑母好心照拂給他們兄弟二人長期借住的,其中一間被用作書房,距離陶路行現在讀書的地方很遠——
遠到很難不說他是故意填的那個志願。
他曾經很是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每一片瓷磚與裂縫。
可從去年到今天,哪怕是春節,他也沒有回來。
在外人看來,他是生氣,氣陶玉明明可以有着四平八穩的坦途人生,也不必像他這樣累地挑起一切擔子,卻自作主張,不打一聲招呼,就悶頭改了志願分流進到蘇職,跟那些在陶路行以往的視角裏不好不壞——反正不可能太好的人混作一團,迷惘未來。
也有人覺得他是太忙。
陳馳的半路跳車不僅意味着工作室主創團隊的臨時空白,也意味着原本堪稱雄厚的預備資金頃刻之間,就将面臨長期短缺的前路現狀。随之而來的一切困難,都需要陶路行頑強地支撐住,他需要在維系學業優秀的同時,每天出現在工作室裏,強硬而有條理地梳理調整每一件事務。
他得做屹立不倒的常青藤。
從家裏到學校,再到出社會,他的角色定位好像一成不變,必須是一根堅毅精準的定海神針。
陶路行以為自己早已對此習慣,永遠不會感到厭倦。
可是漸漸地,漸漸地,他的确沒厭,卻時常感到越來越疲倦。
“哥哥,晚、晚飯想吃,什麽……”
陶玉在電話裏的聲音很小,甚至透露着點慌亂。
本來陶路行臨時起意的回家屬于意料之外的計劃,他會驚慌,這不意外。
真正讓陶路行意外的是他的語氣裏好像聽不出什麽欣喜。
陶路行頓了頓,在飛機落地之後,他看着窗外燙藍色的天,耳邊滿是悉悉簌簌的白噪音,眼裏帶着近乎麻木的平靜,聽見自己對着手機話筒輕聲說:“都行啊,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吧?”
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語氣不可抑制地透露出幾分放任自流的煩躁。
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牽連。
對自己,更對陶玉。
陶路行甚至在下一秒就開始後悔,他還未起身,在四周忙着搜尋行李的人群當中坐得安穩,偏頭看着機窗,卻可以在頃刻之間,想象到當陶玉捕捉到他的這抹情緒以後,該會是怎樣的無所适從。
可是——
“哥哥你是,累、了嗎?”
陶玉的聲音依舊很輕,斷斷續續的,感覺需要刻意把話筒遠離,還要捂住,才能不被發現那一頭還有另外的人在旁邊非要硬擠過來一起聽。
他像是沒有察覺,也如同對此習以為常。
陶玉很好地接住了陶路行所有飽脹的不好情緒,依舊和和氣氣,對他溫聲細語:“也、也是,回來要這……麽久,你肯,定累。前幾天,剛到禁、禁漁期,好多,海鮮,再不吃就、就不新鮮,了。你回家,我,去買菜,到、到家了,就給你做,好不好?”
那一刻,不止陶路行的一顆心忽然脹澀得厲害。
他脫口而出一句好。
而在電話的另一頭,一直被陶玉捂着嘴不被允許吱聲的程向南,也頓時心裏一酸,忽然啞了聲——
他心想算了。
這麽多年來,一直是陶路行陪着陶玉,才把他養成這麽好、這樣好的一個人。
認真說起來,半路摘桃子的人是程向南。
鸠占鵲巢的人還是程向南。
那麽他就大度點,不跟陶路行計較了,反正他還要上學,不會留在蘇南多久,可程向南會代替他陪在陶玉身邊,并且自信能陪伴他很久、很久,直到比陶路行還要久——
他還覺得不夠。
吃完飯已經過了七點。
做海鮮畢竟折騰,總少不了腌制的步驟,陶玉窩在鍋碗瓢盆裏一通折騰,時間眨眼就過得飛快。
回家一路的風塵仆仆早就在暖融融的室內光裏消耗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滾入食道深處的暖意,蘇南的城市建設還是落後陶路行現在生活的城市許多,可那到底不是家——那偌大的都市,潮流的人群,徹夜的燈火通明其實與漂泊在其間的絕大多數人并沒有關系。
陶路行曾經為他已經開始融入那座城市而略感驕傲。
可現在。
可能是因為連續數年的無休努力。
也可能是因為他在那裏這麽長時間,循規蹈矩,不敢走錯半步,卻在某一時刻裏忽覺好像無論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有陳馳那樣說放手就放手的膽氣,他需要小心翼翼向四周摸索,才可能在十年以後,幾十年如一日這樣的日子過後,摸到一座屬于自己的敦實牆壁。
這是陶路行第一次想過要不要放棄在另一塊土地上生根駐基的執念。
然而這份原本就根深蒂固的執念,很快又在陶玉小貓似的,順從而又試探的眼神裏愈發變得強烈。
人生不止需要安逸的蘇南,也需要站在頂樓遙望繁華燈火的底氣。
這份底氣陶路行生來沒有。
可他得掙。
哪怕不為自己,也為陶玉。
陶玉不知道陶路行內心的風起雲湧,更不知道這個點仍在辦公室裏加班的程向南心情的高低起伏。
陶路行回來了,他當然是開心的,陶路行罕見的心神不寧,以至于沒有發現程向南存在過的痕跡,他雖然開心于不必敷衍,更不必向哥哥撒謊,卻也難免為陶路行感到擔心。
這份擔心在陶路行一整晚出奇的沉默裏達到頂峰。
卻又在他無意間發現了堆在卧室門後的快遞堆後急轉直下,轉變為對程向南的小聲埋怨。
……都,說了,不、不要折騰的。
就他!
非——要買。
陶玉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他猛地擡起頭,渾圓的眼珠子呆愣愣地盯着陶路行,大腦飛速旋轉,是在想鬼扯過去的對策,卻被已經拆開包裝,看清楚內裏詳情的陶路行誤解成在想怎麽辯解自己買電腦配件是有大用,而非染上網瘾。
陶路行很少會對陶玉厲聲質問。
以前不會,現在更加不會。
因此見陶玉的表情有點為難,陶路行便善解人意,秉持着“寧願累死自己,也要讓陶玉每天舒舒服服,日子過得開心”的精神,柔聲勸慰道:“沒關系,本來你這個年紀,愛玩電腦很正常,我是聽說現在很多游戲都要求電腦的配置很好……再說給你的錢,本來就是你的了,你想怎麽用都行,而且戚姐說你很能幹,自己兼職能掙的工資也不少……但怎麽說呢,還是身體第一,平常別玩太晚,對身體對眼睛都不好,好不好?”
陶玉欲言又止,卻礙于金屋藏嬌,無法辯駁。
陶路行便又說:“小陶,聽話。”
“……唔,好,我,聽話。”陶玉勉強地一笑,既不知道如何解釋這堆快遞,也不敢開口阻止陶路行習慣性的為他操持一切,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陶路行略一研究,就游刃有餘,三下五除二裝好了程向南期待已久的主機,順帶還給連了顯示屏。
将近九點才下班回到賓館的程向南,在聽到才尋到空給他打電話的陶玉說電腦已經被陶路行裝好的時候,累得幾乎不想動。
他只氣得想要冷笑。
本來在excel裏拉出各大品牌各個産品的各項參數進行對比,按照功能和審美綜合的最高标準配好一臺堪稱性價比之王的電腦,就不是一件容易事,程向南累得半死,但他累得心甘情願——尤其是當他自以為可以享受從風扇開始組裝臺式的樂趣,哪怕苦等快遞,他也甘之如饴。
但陶路行回來一趟。
“啪啦”一聲。
夢就碎了。
他不僅眨眼間落得個無家可歸的下場,延遲數月又在蘇南體會了一把漂泊無歸的滋味,而且還因為陶玉不敢吱聲,說自己家裏藏了個男人,就讓陶路行把電腦裝了,連丁點的快樂都不給他剩。
程向南暗自發誓,等陶路行走了,他非要硬生生拆開電腦,自己再重裝一邊。
哪怕為此報廢三臺風扇再所不惜。
可陶玉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緩緩收起了說是冷笑,其實滿是縱容的揶揄笑意。
“我覺得哥哥好……累,”陶玉靠坐在門口的過道臺階上,腦袋枕着漆都掉了的欄杆,頭頂的小卷毛耷拉下來,垂頭喪氣地飄在空中,“他不會,說的,他從、從來,不會喊累。”
“可,我知道。”
陶玉語速很慢地說着,程向南就很認真,也很安靜地傾聽着。
“他以、以為能瞞,可我就是,知道,他真的,很,辛苦,”陶玉提着沉甸甸的心,有點無所适從地說,“而且他、他也是……真的,很,羨慕陳馳哥、哥。”
陶玉說完,本來以為程向南會繼續安靜地聽。
又或者仍要幼稚地吃醋,直白地表露不滿,近乎咄咄逼人地追問他陳馳哥哥是誰。
可程向南給出的反應卻超乎他意料之外。
程向南眉頭一皺,遲疑道:“你說誰……陳馳?哪個陳馳,哪兩個字。”
就這一刻,這一句,陶玉憑直覺知道,他對程向南的諸多好奇,只要問下去,也許很快就能得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