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陶玉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半天沒等到陶玉的回音,程向南皺了下眉,下意識拿遠手機,看了眼仍顯示在通話中的屏幕。
——沒挂。
信號也很好啊?
程向南鬧不明白自己下堂漂泊一日有餘,還沒犯賤耍情緒呢,陶玉這個趕他出門的突然又在鬧什麽欲言又止的閑情——并且更讓程向南無法接受的,就是在維持這個動作在三秒鐘以後,程向南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無限趨像耳背所以聽不清話的廣場老頭。
兩廂狀态疊加,耐心告罄爆炸。
程向南只好承認,他沒辦法不氣得想笑。
陶玉就是存心來治他的是吧?
這個念頭的誕生,讓程向南再也等不下去,連一秒猶豫都嫌太長。
他眉頭一挑,再也克制不住,給陶玉撂下一句:“一會兒我來接你,車停在樓下,理由你自己想,我餓了,帶你出去吃個宵夜。”
說完又看了一眼時間,9點23。
從酒店開車過去要将近二十分鐘,算上不太可能發生的堵車或者事故,來回算它五十分鐘,就近找地兒吃宵夜也要時間,湊個整路上花費一個小時,邊吃邊聊那夜宵時間就奔着一個半小時去了——
得要點時間。
但效率高得話,十二點之前剛剛好能回來,不耽誤明天上班。
想明白了,計劃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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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向南這會兒突然就不累了。
他效率很高地給陶玉下了最後通牒,給他二十分鐘的時間,完成換衣服、找理由,然後下樓這一系列事情。
“你……哎,”陶玉在電話那頭忍不住嘆氣,“哎……”
程向南笑起來:“想吃什麽?”
陶玉:“……”
陶玉:“花、花花小炒。”
拜程向南接連幾月如一日的投喂習慣,陶玉拒絕的态度停留了不到一瞬,宵夜的地點倒是從來決定得很快。
“行,”程向南應得同樣迅速,這都快成了深夜裏兩人悄悄約定的小默契。
他眨眼間就把耳熟的名字抛之腦後,也全然不知自己原本疲累得活像讓人拿熨鬥燙平的嘴角已經揚了笑。
他在電話裏饒有興致地再一次交代陶玉:“二十分鐘啊,速度的,你抓緊騙騙你哥,我現在下樓開車,二十分鐘就到家裏樓下,挂了。”
在這種時候尤其顯得雷厲風行的男人就這麽迅速地給他抛下一個大難題,然後大搖大擺地溜之大吉。
……也不知道是哪裏學來的作風。
陶玉握着被挂斷的小靈通,沒有動,他當然不會真的找理由來騙陶路行,畢竟一來那是哥哥,他能做到最大程度的欺騙就是隐瞞,二來陶路行已經睡了,不然他會選擇陪哥哥聊天,而不是給愛生氣的程向南哥哥打電話。
程向南給出的二十分鐘其實太多。
就在陶玉坐在水泥堆砌的門口臺階上,看着過道敞口發呆的時候,一陣穿堂風洶湧穿過。
樓下一聲鳴笛。
那聲音其實并無任何特別,但陶玉無法解釋為什麽自己就是知道,那是程向南在叫自己。
陶玉是小跑下樓的,坐上車的時候,難免有點喘。
坐在駕駛位上的程向南手裏握着一杯搖搖凍酸奶,下午剛剛有過一場暴雨,晚上的氣溫就很宜人,程向南沒有開空調,而是選擇了打開四扇窗,他的頭發在夜色裏被蘇南的風吹得淩亂,可他還是笑眯眯地,把酸奶遞給陶玉。
“真速度嘛,小陶同學。”
程向南随口說。
“我還以為你沒那麽快,都準備在這兒等一會,沒想到你哥真肯放人。”
陶玉接過搖搖凍,問他:“為、為什麽,不肯?我又不,是,小、小孩兒……了。”
這本來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可程向南卻忽然卡了殼。
因為在這流水一樣漫不經心的回答卡在喉頭的瞬間,他忽然意識到,從內心的最深處,如果他是陶路行,同樣有這麽一個程向南要來接陶玉出去玩,而且他已然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乃至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那麽他不會高興。
也并不滿意,更不肯真的放陶玉跟人出去。
可是為什麽呢?
就像陶玉說的,他又不是小孩兒了,而且自己雖然并不是個多好的人,但也起碼不是個喪心病狂的壞東西,最愛帶人吃飯,不愛把人帶壞,有的人養兒子還沒他對陶玉上心呢,他一個當哥哥的有什麽可不願意的?
這回沉默着不回聲兒的人換成了程向南。
他在腦子裏跟自己沒事找事地互換立場對面審視了半天,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無論他是“程向南”,還是那個“陶路行”,依他之見,“程向南”和“陶路行”這倆人都是傻逼——
挺大個人了,沒有自己的事兒要幹嗎?
眼睛老盯着陶玉做什麽?
瞎了得了!
程向南簡直沒法理解自己這一刻的心情。
但陶玉沒有讓他在這種思緒中沉浸多久,只見他在副駕駛上四下張望,對周遭本該習以為常的一切充滿着盈溢的興趣。陶玉小口吸着酸奶裏的搖搖凍,他以前沒喝過這個,吸食的動作有些笨拙,卻态度自然地開口解釋,很快就把微微顫動的思緒拉回正軌。
“陳馳……哥哥,是耳東,陳,馳騁的,馳。”
他看似有些沒頭沒腦地開口,實則是反複斟酌二十分鐘的結果。
陶玉說:“他,是哥哥的同,學,你也認,識嗎?”
“嗯。”程向南回過神,很快給出了确定的回答,順帶提出了一種別的可能,“我算下年紀,他這會兒應該也在讀大學,如果他爸爸那邊也是北川人,他自己還有個哥哥,那應該就是同個人,不過也可能是重名,畢竟姓陳的實在太多了……”
“大、大姓,是,這樣的。”
陶玉吸着酸奶,執着地要把繞口的話說完。
“是的。”程向南耐心地等着他繼續。
陶玉卻沒有再馬上開口。
程向南也不催他,而是專注地駕駛過這段事故多發地段,待路況平穩下來,才平心靜氣地對他說:“如果是我認識的那個,那我大概能明白為什麽你哥哥羨慕他。”
“為什麽?”
陶玉心裏遲疑了一下,大概明白了程向南其實并不明白,可他還是開口問了,程向南身上那種賓館裏獨有的消毒水氣息乘着夜色輕淡地飄到了他的鼻尖,陶玉吸了吸鼻子,酸奶很快就只剩下一半。
“他條件很不錯的。我小的時候,爸媽剛去北川工作,我還留在老家。”程向南頓了一下,才嚴謹地回答道,“那會兒過年,他們回來,我就聽他們說起過陳馳家裏的事業做得很不錯,尤其是房地産和倒賣二手布料,利潤很高,流動資金也多,這種模式可以參考,低收倒賣的運營方式永遠不會出錯。後來稍微過了幾年,我爸媽也把事業做起來了,就把我接去北川上學,陳馳的哥哥跟我同個學校同一屆,但不同個班,那會兒我跟他哥哥經常打交道,見過陳馳幾面,還去過他的生日宴。”
他說得太過詳細,遠遠超出陶玉的意料——他本以為最多說到“條件很好”,或者說更直白地“因為有錢”。
可程向南的側重點似乎全然偏離預期。
“陳馳的生日宴辦得很大,也很熱鬧,劃給他們那個年齡段的小孩都有專門一個活動區……當然,已經不是我當時那個年紀願意玩的東西了,可我記得我當時是帶着使命去的,要跟他們打好交道,所以得過去,就像老話說的,無利不起早嘛,被他哥抓着笑話了快一年。”
程向南說這話的時候,側頭看了眼窗外,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
南方的夜色帶着某種缱绻的藍,多情善感,與北方又黑又深的夜晚截然不同。
可程向南只是輕描淡寫掃了一眼,就移回了視線。
——好像他不願意,也可能是知道不能,為這一切停留太久。
“後來快到他哥生日,我都準備好了再來一遍,結果當天不僅沒辦,連蛋糕都沒買,就領着我們幾個同學下館子吃了頓飯,全是肉,還都是男的,人均不超過一百,我記着那味道很好吃,也很劃算。”
“其,其實人均,一百,”陶玉聽到這裏,忍不住插了一句,“……也,不少了。”
是不少了,可多或少,從來都只是相對而言。
程向南低低地笑了:“是,你說得對。不過沒辦法,窮人乍富,心态出問題是難免的,我那會兒年紀也不大,虛榮嘛,嘴上不說,心裏挺在乎這點臉面。最早我以為是陳馳的生日宴辦太大,該交的朋友感情也聯絡得差不多了,再給陳晔辦一個就沒必要,只是陳晔嘴上不說,心裏難過。”
然而有些人生看似光鮮,實則腳下很虛,落地都輕,如履薄冰踩的全是虛無缥缈的假面。
但真正有底氣的人是不會因為這點面子而受到任何波及。
說白了,花銷巨大的生日宴是面子,那些所謂上流社會的認可與祝賀也是面子,程向南當時認為沒有這些,就是被人為地推後一個位置,但陳晔的裏子就在那裏,他想辦,随時可以辦。
無非是他不喜歡這樣,他的父母不僅有能力支持他的喜歡,也允許他的不喜歡。
所以他想在生日這天跟幾個朋友下館子吃個肉就了事。
那也随便,都行。
他想怎麽樣都可以。
“這種底氣很了不起,所以你哥哥羨慕陳馳,我其實可以理解——畢竟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也很羨慕他哥哥。”程向南看着半道的紅綠燈閃爍,由黃轉紅,緩緩地剎住了車。
那紅色的燈光暈在擋風玻璃上,近乎成了他眼底唯一的一點火光。
“起碼我扪心自問。”
程向南沉聲說。
“陶玉,如果我是他,有那場生日宴的人是我弟弟,哪怕我同樣不喜歡辦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也不喜歡那些弄虛作假的感情,包括那些心不在焉口是心非的祝福,可我接受不了,我沒法平衡。”
他說得直接又直白,卻也帶着幾分自嘲的戲谑。
“所以道理都懂,但有時候就是這樣,我羨慕陳晔,但我做不了陳晔,我老想讓你去騙你哥,今天特別想帶你出來吃宵夜,其實也是因為這點。”
程向南在微弱的紅光中看着遠方的車流與高樓低屋中的點點燈火,他的聲音有點渺遠:“陶玉,我知道在你這裏,我肯定比不過你哥,可肯定就是沒法不遺憾,總有些事實你其實心裏很清楚,但就是接受不了……也沒法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