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程向南重新回到車裏的時候,電話已經挂斷了,在對方放棄了第十三次重播之前。
——要知道程向南一直是個很潇灑的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包括他在沒有想着養活陶玉之前,将近三十還沒有工作也絲毫不慌,在街上撿垃圾也能心安理得。哪怕至今仍有那些打斷骨頭連着筋的情感執念,他都能自顧自地忽視傷口,翻個面就算重來。
所以當陶玉跟程向南說有個人給他打過電話。
打過很多電話。
而程向南只是輕描淡寫地掃一眼折疊在一起的來電人名姓,就匆匆蓋下手機,想也不想,随口敷衍一句“沒事”。
陶玉就知道這個人對程向南而言肯定很不一般。
不一定重要,也不一定需要,但肯定很特別。
不然他的存在,他這個人,他這會兒為什麽要孜孜不倦地打這麽多個電話就是為了聯系上程向南,而程向南又是為什麽,不僅不回撥,甚至對此分毫不感到奇怪……關于陶玉腦海裏的這一瞬間便随之産生的這一系列疑問,程向南就不會那麽不想讓人知道。
“這樣……放着,”陶玉問,“沒,事嗎?”
“嗯,說了沒事。”程向南像不耐煩,聽陶玉還在對此糾纏,他不可控制地皺了下眉,卻很快就松懈了對陶玉的遷怒,他甚至又一次地開始懊悔起自己的惡劣脾性,到底為什麽要為了這一點事感到不滿意。
難道時過境遷,他自以為改變良多……卻還是毫無長進嗎?
可陶玉卻沒往心裏去。
或許是因為之前數次的交鋒都以雙方心知肚明的彼此退讓告終,他已經在數月的相處之中磨練出了某種安撫程向南的相處之道——他覺得程向南某種程度上很像區北,光順着毛摸不行,要讓他乖,偶爾就得學會叫他不順心。
陶玉這麽想着,就“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低下頭抿嘴笑笑,覺得自己已經摸清了程向南的脾氣,實在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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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料到這一幕落在心裏總在過意不去,于是反複用眼角餘光揣摩他神情的程向南眼裏,小驕傲的笑容只是假象,用于掩蓋陶玉心裏的尴尬。
程向南以為陶玉被他吓得無所适從,還要照顧他轉瞬即變的心情,尴尬都不敢表露出音,于是他那本就只生出了丁點兒的不耐煩瞬間成了滿滿的後悔,遷怒立馬變成自責。
他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像是礙于某些不便開口的原因,最終什麽也沒解釋,什麽也沒說。
程向南的心情實際上有些混亂。
可是陶玉既不知道來電人是誰,其實也不是那麽在乎程向南不願理會、更不願解釋的過去裏都有着什麽事情。
比起過去,他更享受跟程向南在一起的現在。
因此在到達目的地之後,小結巴潇潇灑灑,用磕磕絆絆的語速點完了兩碗蟹黃面,生熟兩吃的蟹鉗,還有程向南來前欽點的鹽水毛豆,再加上蒜蓉茄子和蛋羹,螃蟹店的兩人桌本就不大,等菜上齊後,大盤小碟滿滿當當擺了一整桌。
豐盛得簡直像在慶祝什麽。
“陶玉,你先吃菜,我去洗手給你剝蟹殼。”
服務員上完菜後就離開了包間,程向南像要找補,左右在旁沒有外人,他殷殷切切地指揮陶玉吃飯,自己直接上跑下竄,洗完後用紙擦幹的掌心又拿着濕漉漉的還帶着水汽的波子汽水進來。
“不用……”陶玉想說不用這麽折騰,但程向南看起來好像很需要這麽照顧他,他便頓住話,匆匆截斷了帶有明顯拒絕意味的後半句。
陶玉頓了一下,只說:“謝……算、算了,不想謝。”
他說着看向程向南,簡直像是鬧脾氣似的仰頭瞧他,說。
“怪,生疏,的。”
程向南聞言,低低笑了一聲,他手上剝蟹殼的動作其實有些淩亂,剝出來的蟹肉有失水準,略微潦草,可是陶玉就是能感覺到程向南的情緒在這樣混亂且沒頭沒腦的對話中,逐漸恢複尋常,不再像之前剛剛發現陶玉看到那十三通電話時那樣敏感。
也許程向南是真的很需要親近。
陶玉忽然忍不住這麽想。
……也很需要一點疏離,一些隐瞞,還有少許的自暴自棄。
包間被橫隔成相對隐私的一塊塊空間,彼此的動作和神情只被對面而坐的人盡覽眼底,情緒分毫無所遁形。蒜蓉茄子沒得最快,接着就是永遠吃不完的鹽水毛豆和蛋羹,滿滿當當的蟹鉗最後化身為幾塊碎肉,其中大半進了陶玉的肚子裏。
程向南其實沒怎麽吃。
可他堅持宣稱自己吃了,吃巨多,一點都不餓。
……就好像光喂着陶玉,他自己也能跟着吃飽似的。
這麽想着,陶玉直接笑出了聲。
“笑什麽?”程向南看着好笑,沒忍住也樂了起來。
而陶玉就像是所有笑話講到一半就閉口不言的讨厭鬼那樣,本來是想解釋的,可見程向南好像只是在乎他開心的原因,并不死磕一個結果,他突然就恃寵而驕起來,搖了搖頭,說。
“我……不說。”
說完這句,陶玉就敏捷地起身,跑出了包間房門,仿佛身後有只區北追着他攆似的,“唰”地一聲,反手合上門鎖,遠遠地落下一句“去,衛生——間!”,程向南才剛摸索着打開幸虧鎖不上的房門,而外頭的陶玉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也就是他了。
要換個人……程向南很淡定地磨了磨牙,心說活了這麽多年,也沒見過這樣會逃單的。
看他下次還會不會請他吃飯。
陶玉開溜的速度一向很快,這點得益于與大剛十年如一日的貓抓老鼠生涯,卻沒想到程向南有擔當起來,居然這麽講究臉面,也不追來,陶玉迅速地縮回窩在洗手間拐角處的腦袋,終止了單方面的探頭探腦行為。
他洗了個手,又對着鏡子看了一會兒,居然發現自己還是挺想笑。
然後陶玉就笑了起來。
這一笑不要緊,他立馬感覺自己被傳染,跟程向南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變得越來越幼稚,越來越不像穩重踏實的陶路行——這可不太行,陶玉趕緊又擰開水龍頭,雙手成捧,低頭往自己臉上撲了層涼水。
冷靜重新降臨在他身上。
陶玉擦幹水後,回到包廂門外,剛想開口叫程向南。
他走路的聲音一向很輕,程向南聽不到是理所當然,而且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陶玉特意走了另一邊回來,所以一直注視着他離開方向在打電話的程向南沒有看到他也合情合理,不是故意。
電話那頭的人不是周引合。
聽程向南毫不客氣,但又不覺疏離的責怪語氣,陶玉想都不想,就下意識地肯定覺得,能讓程向南用這種自在的方式對話的,一定不是他可以忽視、抗拒交流的對象。
那麽電話那頭的人是誰?
周引合又是誰?
——這其實不該是你好奇的問題。
陶玉,你是陶路行教出來的弟弟,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開口示意你的存在,而不是再聽下去。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可同樣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也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預兆,那一瞬間,陶玉頓住了腳步,任由一張戰栗般的黑色大網攏住了他,他的沉默不語帶着一陣不安與惶恐,在黑暗之中,陶玉像是被懾住了。
他一動也不能動。
一句話也說不出。
而他聽見電話那頭的人還在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開口。
“程兒,畢竟以前也是一起玩過的,現在他發展得不錯,偶爾攢局也能看到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不好把事做絕,”彭渡嘴大心大,壓根沒覺得這是個什麽大事,哪怕程向南專程打電話過來興師問罪,依舊坦坦蕩蕩,“再說了,要是小姑娘堵我樓下哭,我回去跟老爹還能有個說頭。”
“周引合那麽高一男的,堵着我求我,那架勢——我真的操了,就差給我磕一個!”
彭渡一驚一乍,似乎是真的受到了不小的驚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欠他錢了呢,哪兒能想到是情債難還。吓得我連路都不會走了,人還就為了要個號碼,難道我能不給?”
“……”
程向南沉默了一下:“沒必要給。”
“有沒有必要是你說的,想不想是我想的。”
彭渡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卻說:“程兒,我承認,我也有私心,周引合要是能把你纏回來,那對誰都好,你老在蘇南泡着算怎麽回事兒啊?而且說句實在話,我是真不樂意摻和別人的感情活,但我也要講句公道話,他人是真不錯,不亂玩,也踏實,跟你以前不也處得挺好的,你那時候說分就分我本來就……”
“彭渡。”程向南低聲說,“行了,我也沒怪你……”
他當然理解彭渡的行為,周引合是個正派人,個高腿長,臉好上進,人還意外的沉得下心,彭渡看人的能耐還是很足的,這種人配給誰都算低就,何況是跟他一比簡直要什麽沒什麽的程向南。
而且哪怕只是站在彭渡個人的立場上來看,一個號碼而已,給了就給了,他那會兒找李文明給程向南安排工作的時候就三番五次埋怨他不回北川。
這會兒周引合主動遞上來一個契機。
彭渡哪裏會拒絕?
他又不是真的像程向南一樣,在乎蘇南有個陶玉。
陶玉也不是他真弟弟。
程向南沒有再說話。
屋外的陶玉同樣也沒有出聲說話。
他就站在門廊,站了很久很久,在這靜得連落根針都清晰可聞的一瞬間,那些獨屬于程向南的往事如風,呼嘯而來,陶玉甚至來不及細究電話那頭話裏的信息含義,就已經清楚地感知到這一秒裏程向南的背影與這世間誰都疏離。
有什麽東西已經悄然變了。
陶玉想,原來他喜歡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