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把陶玉送到戚姐那兒之後,程向南就回到家中,上了樓。
沒辦法,他看見陶玉,心就軟成一團,天大的混賬也只能支撐他沒事找事地撩閑一下,卻是狠不下心來逼迫陶玉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說任何他不想說的話。
于是此刻眼見着審問不了陶玉,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轉而折磨大剛。
程向南多走了一層,找到大剛家,結果發現大剛被關在門裏挨打。
仔細一問,才知道這小子老實了才一陣,就帶着周斌在學校裏面打架——為的還是條破鏈子,看着最多值幾十。
“在學校裏找對象了吧!”大剛媽媽怒不可遏,“送就送這破玩意兒,還打架,人家姑娘也看得上他?!”
大剛一聲不吭,只臊眉耷眼地看着地面上反襯出的程向南身影,既不敢擡頭看他,也不敢再惹他媽。
可程向南聽了這話,卻一臉的若有所思,與大剛媽媽簡短交談了幾句,暫且解救大剛于腥風血雨。
他領着人下樓,回到家,徑自走到沙發上坐下:“進來吧,坐會兒,跟我講講到底是什麽事兒。”
大剛心裏有點忐忑,想要說,但直覺這事兒不能跟誰都亂說。
九月的天暗得慢,此時已然将近六點,日頭卻沒完全落下,屋子裏溢滿了橙暈的暖光,窗簾又輕又薄,一點兒光都遮擋不住,就像住在這屋裏的主人陶玉一樣,簡單幹淨,對着世間最為刺眼的天光一點兒也不防。
程向南靜靜地看着站在門口的大剛,一句話也沒講。
他不知用這樣難能可貴的耐心等了大剛多久,不過程向南也不着急,反正陶玉現在在戚姐那裏,過一會兒才要出門送他上學,而程向南自己今日的人皮已經披了将近十個小時,再多一會兒也無妨。
然而大剛到底是年輕,被他用這種目光深沉地盯着,哪裏能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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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了口長氣,到底是把實情全盤托出。
這周開運動會,而蘇職歷年來的運動會,統統要從周五才開始開幕式,這就意味着從周一到周六,學生都要上學,操蛋意味與工作後的假期調休一般無二,而這等噩耗落在陶玉耳朵裏,他面上的神情,卻和平時溫溫吞吞的模樣相差無幾。
原因無他。
——自從分了班,陶玉在學校裏過得就不開心。
程向南有回來接他,看見他獨自靠在欄杆上看着同學們嬉笑追逐的身影,蘇職的欄杆就是那種最普通不過的鐵栅欄式的欄杆,上面爬滿了爬牆虎,秋黃還未至,正是綠油油的一片。
讓人看了就心情舒暢。
程向南伸手越過栅欄,輕輕戳一下陶玉的後腰,在牆外跟他勾勾手指,問怎麽了,為什麽不跟同學們去玩。
陶玉當時搖搖頭,沒說話。
而在一腔逗弄之心未起之前,程向南向來尊重他的選擇,包括他那時的沉默,沒有繼續追問。
因此直到此刻,程向南才從大剛的口中得知陶玉心情不佳的緣由。
他的鏈子壞了。
掉在地上,被人肘鈎帶的,壞得還很徹底,修都修不回來。
程向南對那條鏈子還有點印象,是條小破鏈子,陶玉常常挂在脖子上,看起來不太值錢,是淘貝19.9還包郵的式樣,修不回來也很正常,畢竟那本來就是很普通的一條鏈子,是掉在地上都不見得有人會撿的鏈子,是程向南第一天遇到陶玉時,被大剛短暫搶走用于威脅陶玉替他下棋的鏈子。
……也是陶玉媽媽留給他的鏈子。
大剛說到這裏,安靜地呆了一會兒,仿佛在後悔早前自己居然蒙心瞎眼,拿對于陶玉而言,意義這麽珍貴的東西來欺負他。
程向南見狀,卻沒心思搭理他的浪子回頭、追悔莫及。
他單刀直入,只問大剛他最迫切想要解決的一句:“是學校裏有人欺負他嗎?”
可是沒有。
大剛吞了吞口水,分明方才還能梗着脖子挺出硬氣愣是不肯向老媽低頭,為他犯下的錯誤認錯,卻在此刻,他低下了頭,不知道在為什麽感到愧疚:“他們班的成績都好,以後是要考大學的,沒有愛打架的,沒有人欺負他。”
可是沒有人欺負他。
卻也沒有人看得起他。
陶玉對于別人總是沒有什麽心眼,他所有的敏感和脆弱都死在了不堪的過去,被忽視是習以為常,被同情也很常見,他知道自己是個聾了只耳朵的結巴,雖不健全,但也沒有礙着別人什麽,所以他從來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何況他還有那麽好的哥哥照顧他,那麽講義氣的大剛從小到大一直陪着他。
現在陪着他的人又多了一個程向南。
陶玉一直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很幸運的,值得被羨慕的。
可是這一切都被現實的風浪拍打在地,大剛想到白天看到的一切,開幕式結束,陶玉端着椅子轉身時,背過身與朋友追逐打鬧的新班同學一不留神,撞到了陶玉,胳膊肘狠狠擦過他的脖頸。
也不知是力氣太大,還是那鏈子的确又舊又破。
伴随着漫不經心的一句“不好意思”,還有幾聲帶着笑的“操”、“叫你小心點了傻逼”,陶玉的鏈子老掉了,“啪嗒”落地。
而他只是哦了一句,站着沒動,像是愣愣地在思考下一步動作該怎麽做。
然而他不知不覺間已是無聲淚流滿面。
幾個人不知道是不是被這一幕給吓着了,紛紛愣在原地,過了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一臉惡寒地搓了搓脖子,你推我攘,指着自己的腦子怪不自在地強聲嘲笑,說小結巴怎麽腦子也壞,多大點事,他哭什麽呀。
突然間大剛就冒起火。
他這人就這樣,有想法了,就沒有多想。
大剛撸了袖子往前走,一把扯過陶玉往身後推,跟在一旁躍躍欲試的周斌拳頭已經快人一步,出了手。
大剛一字一句說得誠懇:“一人一份檢讨,再加一個處分,但是叮當哥,我是真不後悔,我得讓他們知道,小結巴後頭有我罩着。”
他沒說謊,是真這麽覺得,說這話時,也真的覺得自己可帥,特有擔當。
程向南坐在他面前,就坐在他和陶玉在八月底一起新挑的米色沙發上,他的神情很冷,目光卻若有所思。
而大剛一心記挂着自己今早的英雄壯舉,沒有察覺到程向南另有心思。
翌日周六放學,40度的天,在是個人都大汗淋漓的午後,蘇職結束了一年一屆年年挨罵仍舊堅持要這麽辦的運動會,等在外頭的家長們基本都拎了甜水豆腐,學生們獲得了解放歡呼雀躍,鬼哭狼嚎聲頓時連成一片。
陶玉并不十分活潑,再加上話說不利索,很少參與這樣的時刻。
他只像個小大人似的,在旁淺淺笑着看他們借故玩樂。
而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程向南以另一種形式的鬼哭狼嚎去接他回家——暴曬天,敞篷車,無比惹眼的正紅色。
程向南在正式上班的兩天前,在進入公司的第二天,恬不知恥地走着後門開了頂頭上司的大跑,就這麽在烈日下堵在學校門口公然影響交通,副駕駛上還壘了一堆冷飲,先來先得,看着人就送。
而一幫小屁孩還不懂得社會險惡,有了一個膽大的肯先要,剩下的就敢捂嘴笑着樂,也來拿。
陶玉新分到的同桌是個女生,性格柔柔的,平生沒有別的愛好,就愛看小說,想象力異常豐富。
可饒是如此,看見眼前這令人捉摸不透的一幕,同桌想不明白,也不知向誰茫然地問:“這是?”
陶玉看不下去,哪敢回答。
他正想裝作不知,掩面逃跑,陶路行從前就教育過他,在外面少惹眼,尤其不能顯蠢露富——因為一旦這麽做了就很容易被人盯上,到時候要受欺負。
而程向南此舉,無疑是五毒俱全。
蠢和富兩個都占。
再說程向南蠢點富點就算了,反正他那體格拿出去,敢跟他當面對着幹的人應該不多。
可陶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又不像他那麽高,也不像他那麽不要臉,天生骨架小又不常運動,寡瘦的身子雖然附了層軟肉,卻也只是摸着舒服,于挨打此道卻是全無益處。
因此他飛快轉身,想要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免遭壞人惦記。
可程向南大概是真的修煉出了某種特異功能,大跑邊上圍了那麽多拍照圍觀有錢傻逼的人,他卻隔開層層疊障,一眼就認出了他想見的人,而且還惡作劇似的揚高嗓音,張口就是字字清晰的一句:“陶玉!”
同桌簡直震驚。
随着這聲落地,陶玉往前小跑的時候趔趄一下,又堪堪定住。
圍觀人群見狀,還以為抓到了學校裏的隐藏富二代,結果回頭一看,好嘛,這不是全校聞名的小結巴。
陶玉咽了下口水,有些生氣,又隐約猜到了無所不能的小叮當突然現眼整這一出的原因,很難真的為此去怪黑眼睛。
站在一旁的同桌小心慎重地拉了拉陶玉的校服,那副好像生怕扯壞了賠不起的神情讓陶玉哭笑不得,接着就聽同桌開口,小聲問他這人是誰,怎麽坐了這麽多天同桌,也沒有聽陶玉提過。
“是哥哥吧?”程向南不知什麽時候越過人群走到兩人身後。
他看着陶玉,又問一遍。
“你怎麽跟同學介紹我的?是哥哥嗎。”
陶玉想了想,發覺自己對之前程向南在公司裏胡說八道的事情仍舊懷恨在心,此時舊仇加新罪,他在四十二度的體感溫度中沐浴在衆人看猴似的新奇目光裏,突然間奇異地心平氣和下來,搖搖頭,對同桌誠懇介紹道:“他是我後、後爸。”
同桌欲言又止。
新晉後爸的嘴角輕輕一抽,當着外人的面也不方便駁陶玉的面子,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認下這個身份,然後在大熱天裏,帶着陶玉二逼似的坐在敞篷車中,一路龜速地挪在晚高峰的城市道路上。
最後程向南把車停在公司樓下,向沒有露面的李文明歸還大跑,總算坐回這個天氣裏應該坐的自帶空調SUV。
離開前,陶玉沒忍住又回頭看了眼那輛大跑。
陶玉猶豫了下:“你,你們十八線演員,真的這,這麽賺錢嗎?”
——他到現在還天真且堅定地相信那天早上,程向南嗦着鴨骨,随口扯出的謊話,相信他是一個不紅卻也不能随便露面的公衆人物。
因為陶玉就是這樣的人,除了少數幾樣被他放在心上,承載了他太多感情的人或者物以外,陶玉其實不在乎很多東西——包括但不限于他其實不在乎這輛看起來就很貴的跑車到底值多少錢,是不是屬于程向南。
卻在乎今天程向南非要拉着他一塊兒進行的丢人現眼,會不會被人拍到照片,剪輯成視頻,發到網上導致他為數不多的幾個粉絲認出,然後不得已地在網上露面。
但其實這個中邏輯充滿了各種問題。
但凡陶玉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這一條邏輯鏈是全然經不起推敲。
只是很多事情,只要他在乎的程向南說了,他就肯信。
“賺啊,不賺怎麽罩着你。”
程向南随口應道,擡手胡亂摸摸他的腦袋,從腕上解下那只寶珀,系在了陶玉手上。
陶玉媽媽留給他的鏈子破了。
可程向南媽媽送給他的手表還在。
“你這是做……什麽。”
陶玉一愣,然後反應過來,他此刻早已忘記了收留程向南的初衷,下意識想要推拒,程向南卻不讓。
“這個送你,下回要是再要有人走路不長眼,要撞你……”
“你就把表砸了,然後狠狠訛他們一筆,保準回去以後他們爹替我揍死他們。”程向南說着,滿不在乎地笑了,好像這只表不是他從前所珍視的。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看起來好像很難過的陶玉臉上,英俊的面容露出些許感同身受的傷痛,也許人都曾以為自己要為了年少所渴求而不可得之物守節終身,然而日頭會落,雲卷雲舒,程向南在一瞬間覺得他有了新的歸宿,他想他不再需要靠一塊表來證明某種被需要了,砸了還是丢了,只要陶玉開心就好。
陶玉卻難過地看着他,像是又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