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陶玉很白,是那種沒有曬過烈日的蒼白。
這一刻他要哭不哭的神情,使得眼尾泛紅,眼珠似乎覆上一層薄薄的霧。
這瞬間的陶玉像在哭,但沒有哭,可程向南這麽看着他,卻覺得他渾圓的眼裏不止一層霧,滿是落珠似的淚。
他忽然想起了一場連綿不斷的春雨。
可淋得太濕,瘦得要撐不住衣服的陶玉,一低頭就像在求饒。
那一秒鐘,程向南的心裏閃過無數個猶疑的問題。
然而最終他選擇什麽都不問,什麽也沒說。
九月初的天氣依舊很悶,空氣幹燥而熱,程向南懷疑陶玉是在怪罪他沒有把雷克薩斯停得近些,害得他要頂着太陽,走這麽遠的路。
可遠處熱得仿佛被陽光燙化的柏油馬路卻告訴程向南,陶玉這樣堅韌而幹癟的少年,原本就不是長在溫室裏的,有天掩門換衣時,他後背上偶然被程向南看見的突起的蝴蝶骨,包括他細瘦得像是一節節隆起的竹幹的脊椎,都表明他已經被過去的束縛掏空了所有內髒裏儲存的食物。
40度的午後,大汗淋漓地往家裏走。
于陶玉而言是習以為常。
可程向南只是在輕描淡寫地送出曾經承載他太多感情渴望的手表以後,深深地看了陶玉一眼,說走吧,天太熱,我早點送你回家。
……大約人生在世上走一遭,終有一日,會迷失在這些無窮無盡無意識的相依為命裏。
或早或晚,或有先後。
但最終誰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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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會總要喝醉,這本來沒什麽問題,陶玉原先生氣程向南亂講,平白無故給他多長了一個爹。
現在氣是生不起了,也不想回家,就想要黏在程向南身邊,當然也沒有任何問題。
坐下來的時候李文明看着兩人笑,本來說不來的人,這會兒被幾個壞出油的開玩笑,說弟弟來了,姐姐們總要死心,有家有室的男人不好亂來,卻被女同事拿酒杯指着鼻尖罵:“滾你的,分明是自己想灌酒,當着人兒子的面不好意思灌,轉頭來拿姐開涮,要死啊你!”
陶玉不說話,悄悄紅了耳朵,默不作聲地躲到程向南身後。
程向南也不開口,好像也要逗他,陶玉越躲,他越要側身看他,像逢年過節非要讓孩子表演才藝的老頭一樣讨人嫌,好像自己當個寶貝的人,非要拎出來讓大家都看看,好來羨慕他。
同事們見狀,紛紛友善地哄笑起來。
程向南也笑,仗着個高,伸手拍了拍陶玉頭發細軟的腦袋,嘴上卻是同李文明求饒,說我自罰三杯,放過孩子吧,人才多大。
落座開涮只是開胃菜,玩笑開過就可以喝酒了。
成年人帶着善意的惡劣小游戲,唯一被準許帶家屬的主人公當然跑不脫,程向南坐在最中間,陶玉很自然地坐在他左手邊,程向南向來不注意細節,這會兒才察覺原來陶玉的左手也很靈活,也能夾菜。
位置就這麽大,肩碰肩的兩排座上只有他們兩個沒有胳膊打架。
桌上位置太擠,你推我攘的情況下,總有人看得眼熱,起哄要給程向南敬酒,慶祝市場部有了帥哥新同事,銷售的業績下降,但分攤到每個人身上的壓力沒那麽大,少個帥哥跟他們搶生意,也算好事成雙。
這話誇得太直接,裏頭的酸氣太肉麻,程向南秉持着新人該有的風度,笑着應了,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碰下。
倒是陶玉看得心焦。
他很擔心,但當衆拂面的事情,陶玉是不會做的。
在一片喧嚣的混亂裏,他的手悄無聲息落下去,程向南面色不變,但人明顯已經有點醉了,反應遲鈍是必然現象,否則他不會意識不到陶玉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小心輕拍,是在示意他別再這個喝法,提醒他,說好了要早點回家。
程向南只是以為陶玉無聊,無聊了就要鬧他。
他也脾氣好——準确來說,是在陶玉面前壓根兒就沒脾氣,陶玉拍他的動作太輕,比重還要命,偏偏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麻勁程向南沒法對陶玉直言道明,于是最後,他的手也無聲無息垂下去。
程向南低頭看一眼,幸虧有點醉,反應不是很大,也幸虧沒太醉,他一把拎住了陶玉的手腕就能拿起來,還能裝模作樣捏着研究一會兒指甲,在裝蒜。
有人來敬酒,他就擡頭去碰杯,嘴上說着在研究手相,話裏話外格外是個正經人,然後正經人就這麽原樣捏着陶玉,排隊挨個去看女同事們湊過來的手掌,嘴裏說的全是好話——
不是升官發財。
就是命裏終究要養小白臉,逃不掉的。
同事們聽後齊齊開樂,場子鬧到這一段,也算将近尾聲,酒是不喝了,陶玉成了在場中人最為清醒的那一個。
他一邊用閑出來的那只手支着腦袋,歪頭去看混得風生水起,嘴甜貼心的程向南,心裏想着他平常對着大剛冷嘲熱諷兩面三刀的模樣,再一聯想第一次見面時他一個照面便把一群人吓得不敢吱聲的樣子,心裏又好笑,又錯亂
另一邊,程向南一只手把他攥得緊緊的,眼裏随便瞟眼別人的手掌,嘴上甜言蜜語地張口就哄,可閑勻出來的右手卻是真的一刻不得空。
要烤肉,要夾菜。
一只手包生菜卷很不方便,他幹脆就大手一卷,随手整個囫囵塞進陶玉嘴裏。
像是怕他噎着。
……注意到他嘴小吃得慢,程向南分外貼心,還要給他滿上冰可樂。
顯然到了給小孩兒喂飯的這個階段,聚會差不多就到了尾聲,收拾殘局留給了服務員,李文明作為東家相當識趣,早早就買單退場,留給手下員工充足的群魔亂舞時間。
程向南理所當然留到了最後,送走最後一位同事。
他回頭看着一直乖乖坐在位子上等他的陶玉,不知有意無意,目光随後,落在了陶玉手腕上那只他格外眼熟的寶珀。
時間和空間一下子陷入了沉靜。
——其實這麽說來是很不合适的,畢竟靜,只是相對的一個概念。
比起剛剛幾十號人你來我往地大吵大鬧,這會兒驟然感到安靜,是很正常的,但是顯然服務生還在,打掃衛生肯定會發出不小的聲音,零星還有幾桌散客在座閑聊,談不上動靜,但也絕對說不上沉靜。
可程向南一直盯着陶玉看,酒精已經發揮到感官遲緩的這一階段了。
他看了一會兒,問:“你今天有比昨天開心一點嗎?”
不需要很久很久之前。
也不需要好多天。
今天,比昨天,只要開心一點,程向南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很滿意,他的要求就這麽多。
陶玉靜靜地被他看,思考這麽一點是多少。
但他的考慮總歸不會太久,因為程向南這會兒看他的眼神,好像很需要他點點頭。
所以陶玉就心軟地點點頭,說嗯,說他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