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陶玉的動作很慢,程向南開車回來,沒有喝酒,多年的運動生涯讓他的反應力遠超常人,他完全可以反應過來然後避開這個擁抱,這個帶有一點同情、一點憐憫,還有些許安慰的擁抱。
但他并沒有這麽做。
程向南默不作聲地低着頭,靜靜靠在陶玉細瘦的臂彎裏,他很想問一句陶玉是什麽做的,為什麽總是能在他消沉失意的時候給予他無限的包容和寬慰。
這是沾了他哥哥的光嗎?
他哥哥把他養成今天這麽好的模樣,然後由他趁虛而入,将這個配享陶玉體貼關懷的位置補上。
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
下一秒,就聽陶玉軟聲道:“我不是,在說你、你有什麽不好……但是你有、有點小毛病,誰,都有自己的小,毛病,你老是喜歡逗、逗別人,那個時候,話就很多,可是,你不高興了……你從來,不說。”
不高興了,難過了,不順心了,這都是很正常的情感,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情和時候。
這不丢人,也沒什麽好藏着掖着的。
陶玉說着,更加用力地摟住程向南的腦袋,因為姿勢和身量的原因,他要整個兒環住程向南的肩膀有點困難,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程向南的後腦勺,像摸區北和阿南一樣。
程向南被他這麽摟着,只能露出一點紅紅的耳根,接着又聽見陶玉理直氣不壯地教育他。
“你難道不、不知道,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
陶玉仿佛覺得這樣說很不要臉,但還是鼓足勇氣,甕聲甕氣道:“家人,就是拿、拿來用的,你要是……不是很開,心,的話,也是可以跟,我說的呀。”
他不知不覺,又用從前跟陶路行耍賴時才會用的撒嬌語氣,以一種哄孩子的态度,來和比他大上許多、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比他活得自在許多的程向南說話。
程向南定定地看着地面,陶玉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充盈着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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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一瞬,慢慢搖了搖頭:“我說不出。”
能夠自在地傾訴也是一種能力,而這種能力,他恰好沒有。
——因為在遇到陶玉之前,他同樣沒有遇到能夠聽他訴說的家人的運氣。
然而聽他這麽說話,陶玉非但沒有對他灰心喪氣,反而“呀”了一聲,竟然有些驚喜地對他說:“你,這不就……說了嘛!”
程向南微微一怔。
不過這次的怔愣維持了不到兩秒的時間,他下意識擡頭的同時,就見陶玉一臉誇贊和鼓勵地松開手,低下頭,看着程向南,再接再厲地還要誇獎他:“真的呀,你現在,已經變了好、好多。”
“跟自己,比,已經好厲害了,呀。”
程向南忽然想起那個餘晖沉落的傍晚,城市的高樓鋼筋像吞噬掉光影的兇獸,蟄伏在冰冷反光的大廈之間。老金載他回去的時候下了雨,屋外很悶,空氣熱而潮,似乎能看見漲暈成一團的影像疏疏錯錯地橫在紅綠燈的盡頭,像他當時胸膛裏充盈的情緒。
可他的心卻像是被某樣利器給劃開,霎時間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兩半——一半的他連手都開始下意識地發顫。
而另一半的他,沉默,平靜,全無一絲波動,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那份期待。
但不管是哪個他,都一定是痛苦的,沉默的,他的閱歷和心理對失望的承受能力都會讓他感到難過與不解,那份沉澱太多年的怨恨從在産房外漠然看着父母抱着弟弟哭泣的身影開始,一直輾轉延續至今。
這是過去所有的漠視和薄待造成了如今他的習慣麻木。
可此刻,就現在,陶玉想也不想,就同他說:“你很,棒了,是真的不、不賴。”
……原來心裏的驚濤駭浪,是真的可以被人聽到。
這次程向南的沉默更久。
陶玉卻沒有催促,也不對此抱有疑惑,他尊重并且願意接受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足為人道的心思,就像他毫無依仗,就膽敢奢望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會送給他一只價格昂貴的手表作為謝禮,旁人聽了只會不屑,并且感到奇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時候某些決定只會在毫無理由的沖動之中做出——
而現在他想清楚了,卻只得出一個結論。
——即使沒有那只寶珀。
如果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是這樣的程向南,陶玉也會收留他。
畢竟他看起來好像很想讓他帶他回家。
居家服的袖子很長,足以遮擋程向南手背上霎時緊繃的青筋,陶玉滿心撲在絞盡腦汁感知程向南的情緒上,有一顆體貼入微的善心,卻沒有一雙透視眼眼睛,自然沒有看到。
可屋內溫度适宜,濕度宜人,五感沒有失靈。
下一瞬陶玉短暫地失去重心,他被程向南輕輕拉着,攬住後腰按進懷裏,程向南沒喝酒,身上卻冷,但他的臉和手心都好熱,隔着薄薄一層布料,燙得陶玉小腹和後腰處都流淌着一陣暖烘烘的溫度,炙烤着驚慌失措的陶玉。
發乎情,止乎禮義。
程向南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個擁抱很親密,卻不緊密,然而這是程向南反複壓抑克制以後的最為疏離的結果。
他表面上極盡冷淡,被身體的溫度出賣,程向南聞着陶玉身上與他相似而又不同的氣息,感官微妙,大聲叫嚣着要他遠離,可他先是妥協,繼而不聽,在這一瞬間裏能夠切實感覺到陶玉的存在叫他感到無比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陶玉慢吞吞地擡手,虛虛回抱住了他。
“你,還好嗎?”
陶玉的聲音很輕,像是不習慣這樣的親密。
可程向南畢竟是個狡猾而又善于僞裝的成年人,哪怕明知不對,為了讓此刻的安心繼續延續,他不擇手段,恬不知恥,明知示弱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還會讓他在往後某一瞬的回憶裏真真切切地唾棄自己。
程向南像是在難以遏制的貪得無厭裏放棄了某一部分的原則。
他沉默地耷着眼。
好半晌,陶玉才聽他道。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