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也許人總要到了某個地步才肯承認,這世上從來沒有誰離不了誰。
——就像陶玉瘦瘦小小,看起來很需要被人保護。
可是哥哥不在身邊,他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甚至日子過着過着,他還能勻出餘力,再多照顧一只小叮當,也沒覺得生活有多費勁。
而程向南小的時候,父母工作繁忙,正處于事業的起步期,整日應酬與間隙出差成了他們生活的标準模式,一個月留在家裏吃的飯,基本不超過五頓,這讓程向南對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家中習以為常。
後來家中的事業發展得越來越好,逐漸形成了一條産業鏈,程向南每天能見着的人除了從蘇南開始,就一直帶着他的保姆以外,就是後來又添的三個灑掃,一個司機。
當年他從蘇南搬到北川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懂了點事兒,但還克制不了本能地想要親近父母的心。
最早發覺父母對他包容、尊重,有求必應。
程向南其實是開心的。
這在他北川新建立起的朋友圈子裏不是一件普遍的事兒,在朋友偶然的抱怨裏,絕大多數父母所展現出的畫像多半啰嗦、焦慮、控制欲強,并且很習慣于對子女有過多的要求以及過重的關注目光。
可程向南的父母不是這樣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從小沒有養在身邊,又或者忙于事業的人,本質很難再去注重生活,需要關心與陪伴的小孩和寵物對于這類人而言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實打實的負擔。
每回年紀尚小的程向南想要與父母親近閑談,像世界上每一對平凡尋常的親子那樣,在同桌吃飯的短暫時光裏分享一整日的轶事趣聞,卻發現對方雖然耐心、有禮,可态度總是不鹹不淡,帶着幾分疏離的客氣,仿佛他們不是骨肉至親,他是寄住在賈府的林黛玉。
程向南永遠忘不了有一回老爸突發奇想,出門前對他說放學後會來接他。
停在家門口的賓利開着窗,司機聽見了,就問老板,需不需要提前在車裏準備什麽,吃的或者喝的——司機老金今年四十出頭,自己成日忙碌于跟随老板的行程,沒空親自給女兒買,可他的妻子永遠不會忘了在放學路上給女兒帶一把牛軋糖。
老爸說不用,晚上是他留給兒子的獨處時間,有的是機會吃香喝辣,也給老金準了假,說自己今天沒有任何行程安排,叫老金送他去完公司就可以下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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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向南不可否認,那時的自己對此抱有無限的遐想和期待,那一整天,他都沒能在不住的雀躍中聽進去老師課堂上的任何一句話。
他期盼那個應當是很很美好的夜晚,期待于他而言,幾乎談得上素昧平生的父子獨處時光。
他期待着一個真正的父親。
可程向南等啊等,從第一個沖出校門口的學生,等到了門衛鎖上了學校的大門。
對方卻在日落的最後昏黃裏,臨時叫回了老金。
老金說,這是突發事件,好像還挺緊急,幹系重大——不止他,也不止程向南的老爸,今天整個公司的人都看着很忙,沒有一個人可以回家。
他的本意是讓程向南體諒大人。
——就像他的女兒哪怕不舍,卻也依依惜別,糯聲說着“爸爸早點回家”,并不真的生氣。
然而程向南卻心想,老爸撒謊沒來是忙,那麽遲了足足兩個小時才想起叫回老金來接他放學,也是因為忙嗎?
直到弟弟降生的那一天,程向南才明白不是的。
原來那麽大一個公司,真出現了緊急情況,緊密的規章制度和優秀的人員配備足夠讓他們自己運轉着這個巨大的賺錢機器往前走,老板不是不用管,而是不必像晚了一天就會損失慘重一般忙得不可開交。
原來老媽是可以為了兒子,放下手頭的工作安心躺在待産房一整周的。
而老爸也是不一定會因為忙碌,就心甘情願放棄緊趕慢趕回來看兒子第一面的權利。
程向南當時已經住校,半個月才回來一次,為了迎接弟弟的降生,老媽準許他每天可以回家睡覺。
那一段時間,程向南就這麽沾了還未出世的弟弟的光,從小到大,第一個月可以每天跟老媽相見。
老媽問他喜不喜歡弟弟,他說喜歡。
老媽又跟他說,以後有了弟弟,就有人陪你玩,你就不會再感到孤單,所以你要好好做好自己,當弟弟的好榜樣,跟朋友們玩可以,但不要交壞朋友,這樣會把自己和弟弟帶壞。
小時候的程向南太珍惜老媽眼裏只看着他的時光,所以他撒了謊,不喜歡也說喜歡。
想為朋友辯解,卻只沉默不言,半晌後輕輕點了點頭,說“嗯,我知道了”。
弟弟出生後身體弱,很快就要被抱到嬰兒房裏,接受新一輪的生命考驗。
在商場中一向雷厲風行的老媽霎時間紅了眼眶,老爸丢開了體面,一手握住妻子,一面抛下公司的一切,迫切地在産房門口問詢醫生後續的治療方案。
程向南在漫長的等待中是不被期待出現的那一環。
彼時他站在醫院的産房外,隔着一層磨砂的玻璃,安靜地注視着另一邊的悲歡離合,卻并不感到喜悅或者難過——其實程向南從小就是個堅強的孩子,他平靜地接受着他與家人距離甚遠的隔閡,堪稱冷漠地摒棄一切情緒,看着那裏站着他的家人,他的血脈至親。
可他依舊覺得孤單。
兒時的程向南會為了融入這份格格不入的孤寂而撒謊,可長大的程向南卻只是想,像他此刻看着彭渡的念頭一樣。
他心想,沒關系,他們會離開,這也沒關系,他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這很正常。
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他們想走就走掉,想留就留下。
反正他也會長大,他也會變得不再那麽需要他們。
其實程向南并不喜歡回憶這一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他不願意再花任何力氣,去想起老爸老媽花費重金找來大師,給弟弟取的平衡五行、契合八字,能壓得住一生邪祟,卻又不至于太大太重從而導致他天生體弱的命格承載不住的好名字,而自己甚至要為此在記事的年紀突然改了名字。
也懶得搭理程少弗什麽時候結婚,要跟哪個女生結婚,不同他講是因為什麽。
倒是“前往北川的航班正在安檢”的提示音使他擡眸看見彭渡正一臉同情地看着自己,程向南沒忍住挑了下眉,有些好笑道:“行了,別來這一套,怪惡心。你也別回去跟你媽犟,人家訂婚請你,該去就去呗,份子錢你自己結婚的時候收回來,反正就是叫我我也不可能去。”
他一派的輕描淡寫,倒叫瘋狂打了一肚子腹稿的彭渡有點兒無所适從。
接着,彭渡就聽見他帶着點淡淡笑意,輕聲道。
“平常缺點小德,無所謂,多給財神爺拜拜就行了,但這輩子暫時還不打算缺大德。”程向南耷下眼皮,意有所指地說,“畢竟我一個……以後沒打算騙人,又結不了婚,給了份子還收不回來,多虧——這筆帳我還是會算的,就不勞您費心了哈。”
程向南說完,推下行李,是在叫彭渡趕緊滾蛋。
彭渡卻站着沒走,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道:“程兒,你真把陶玉當弟弟?”
程向南看着彭渡五味雜陳的表情,就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這讓他更加慶幸那天陶玉小聲傾訴着自己的過去時,他忍住了沒有吭聲,哪怕他知道憑借陶玉的善良,這會讓他更加關心照顧他。
可程向南覺得自己受不了陶玉用這個眼神看他。
他希望陶玉眼裏的自己是混賬,是蹭吃蹭住五谷不分的小白臉,是背後要跟朋友悄悄嘴兩句的小叮當,而不是一個需要可憐和同情的孩子——那段時光已經過去太久了,久到記憶還未模糊,可程向南已然能夠不為所動地親手剜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委曲求全。
“你回去吧。”
所以在臨別的最後,程向南對彭渡的問題避而不答,只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回去之後,如果看見少弗,就跟他說我回不去,但是他肯這麽早定下,也挺難得,我這個做哥哥的祝他幸福。”
站在安檢口的彭渡看着他沉默不語。
程向南只好又瞥了眼默不作聲的彭渡,平靜地補充一句:“再說了,我承認,我以前确實不喜歡他……但現在他都這麽大了,又不住在一起,爸媽更喜歡能陪在身邊的孩子理所應當,他又那麽能聽他們的話。”
但是他不想再跟他計較這點操蛋争寵似的父母親情了。
程少弗訂婚了又怎麽樣。
訂婚了卻都相當默契地不告訴他又怎麽樣?
他娶新娘,他有陶玉,在這一瞬間裏這兩個迥然不同的形象卻詭異地重合在一起。
哪怕陶玉也有着對于他而言獨一無二的家人,程向南很有自知之明,明白這意味着他永遠要低人一等。
可現在程向南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有弟弟,他不想再自顧自地跟從來不用費力去讨好爸媽的程少弗較勁兒了。
這段溽暑天裏突如其來的變故,似乎并沒有對尋常的日子造成任何改變。
送走彭渡的當晚,程向南回到家裏,就吃上了陶玉親手做的、然後又親手熱的很香很好的晚飯。
陶玉動作看起來慢吞吞的,其實很利索,就像他看起來傻乎乎的,善良又天真,很容易被人欺騙,也很容易受人欺負,可實際上,在程向南像八百年沒吃過飯似的,風卷殘雲扒光了桌上的飯菜之後,陶玉看着他,突然道:“我感覺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程向南沉默地咀嚼着,沒有說話。
陶玉面含憂色,說完這句以後,就溫順安靜地坐在程向南身邊,小心地等待他的回答,然而這副神态與他很不相符,被他用這種眼神看着,程向南才發現自己也受不了,他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移開視線,含糊其辭道:“沒有吧……”
可下一秒,搪塞的話語堵在發苦的嗓子眼。
陶玉輕輕擡起手臂,抱住了程向南,他這個人連同他的安慰一直都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