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程向南沒吭聲,仍舊意味深長地盯着陶玉。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用這種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看人,仿佛人是空的,只需剝去外殼,就可以被定量定性地分析揣測。
被程向南這樣看着,很少有人能夠完全不緊張,陶玉沒法免俗。
他耳根發燙,後知後覺地開始為自己剛才大言不慚的話而感到害羞,只好掩飾性地移開視線,故作鎮定道:“怎,怎麽了?”
程向南:“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挺成熟的,和你身邊那群小朋友不大一樣。”
不得不說程向南只要甘願披上那層人皮,就能如魚得水地混進人堆裏,哪怕不用觀察,也不必審視,善識人心的天賦能夠讓他随随便便就脫口而出一些什麽話,很輕易地說進人的心裏。
——好比方才那句。
無論說給誰聽都像是在誇人遺世獨立的那句。
倘若是讓程向南用剛剛的口吻并此刻的眼神說給其他小朋友聽,或許不一定會讓涉世未深的小孩兒感到自己的确是明珠封塵。
可被程向南背靠着沙發,這麽腿上架着胳膊,懶懶散散,又透着股認真勁兒地看。
……那事情就不好說了。
只不過難說的事有很多,其他小朋友也很多。
程向南想拿這百試百靈的一招來試試深淺無可厚非。
卻忽略了陶玉一直是他們當中最為特別和珍貴的那一個。
陶玉輕輕一撇嘴,原本的話到嘴邊,卻臨時改了,他一副要做壞事的神情,得意又狡黠,看着程向南直笑:“那,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是你太,幼稚了,啊?”
Advertisement
“靠。”
程向南一愣,然後莫名其妙地也笑一下。
陶玉不贊同別人說髒話,但很少出口糾正,他知道有的人只是嘴髒,比心髒好,何況程向南只是偶爾情緒來了說兩聲,完全可以當成語氣助詞聽。他曲着腿坐在羊絨地毯上,想了想,還是說了一句:“說,髒話……不、不好。”
“那說說你。”
陶玉坐下了,程向南卻站了起來。
人坐得太久就想起來活動活動,程向南起身轉去廚房裏拿了兩瓶啤酒,又給陶玉帶了瓶芬達,他怎麽也沒與陶玉居然愛喝芬達這種劣根性和解。
但喝飲料這種小事兒可以得過且過,有些事兒卻不能。
“陶玉,你中考有六百六十多呢,就是進蘇中得靠打擦邊,但其他重高也是穩的,”程向南看他,問,“你為什麽要跟他們一道混着,跑來讀職校?也沒見你有多不屑與世俗之見同流合污啊。”
程向南本來心裏有過多很多猜測,甚至個別還很陰暗,包括但不限于有犯病的同學見不得他好過,偷摸改了志願。
也可能是原本正常要升的高中有一直欺負他的同學,還不如跟雖然人就不靠譜,但好歹不熱愛揍人的大剛混一處。
這些猜測都很不着調,但初高中生嘛,本來就是能為了點犯不上的事兒拼命犯勁兒的年紀,人不二逼枉少年,說的就是這段歲月……何況陶玉小可憐的形象太過根深蒂固,一時之間想改還真就改不了。
這不陶玉聽見了問題,看着像是怔愣地半天沒有說話。
他收斂了笑意,沉默地接過芬達,食指不斷摩挲着滲着水珠的罐壁。
程向南就覺得自己實在哪壺不開提哪壺,保不齊人家有什麽難言之隐,小少年也是有自尊心的,天天在這兒問問問,有什麽可問,又不能幫着人家轉進蘇中,他的好奇值幾個錢?正準備換個話題把這一段揭過去。
陶玉才開口說了句:“因為,畢業早。”
程向南愣了愣。
他設想過無數種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理由。
這句回答裏的信息量不大,卻實在超乎正常人的預期。
程向南拇指扣住瓶口,面無表情地往餐桌上一扣,瓶蓋應聲墜地,騰着冰箱涼意的白汽四溢,程向南坐靠在餐櫃旁,不知懷着什麽心情仰頭灌了口啤酒,才把視線重新定格回陶玉身上。
盯着看了半天,他不禁氣笑了,心說怪不得你哥不想理你。
“你怎麽這麽幼稚呢,陶小同學。”程向南氣樂了,“好潇灑,适合當大俠,多讀兩年書是委屈你了。”
“你不懂。”陶玉說。
“究竟是我不懂還是你不懂事兒啊?”程向南皺着眉問,“你有沒有想過,你早兩年出去,進社會了,你能幹的是什麽,你正兒八經讀個高中考個大學,你出來了起碼就不用那麽‘認命’,上哪兒都好歹有個底氣。”
程向南的話沒有問題,沒有任何問題。
可能夠讓人不用“認命”的底氣,真的是自己給自己的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陶玉喉嚨動動,他頓了下,繼續算,程向南看着他就有種預感,這是陶玉第一次同人把這些話往外說,“我讀普高,三年,我讀大、大學,四年,如果專業要讀,研、研究生,怎麽辦?又是三年。”
陶玉望着烏漆麻黑的電視,對這些每個有想過要好好讀書的學生都會知道的數字爛熟于心——
可區別是學生只需要知道這些數字,也只需要好好讀書,卻不必認真去思考這些數字所代表的年份、以及年份背後所需要的資本支持該去哪裏讨。
而陶玉早已對“讨生活”近乎麻木了。
“我哥,我哥哥,已經養了我十年,他還、還要再養我,十年,”陶玉接着說,“他一直,養着我,他怎麽去買……那塊表?他賺多少才、才敢理直氣壯地,去買那塊,表?”
大剛随口拿來刺程向南的話半真半假,陶路行今年暑假是真不打算回來,但不是為了那個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是個活人的小叮當。
——他在大學裏跟幾個同學一起幹的那個工作室,最近正處于訂單井噴期,偏偏在這個當口,作為主創人員之一的陳馳辍學跟人私奔了,顧不上,就得他全須全尾地留在那邊把能賺的錢都給賺了。
他這麽努力,不私奔,不辍學,勤勤懇懇地付出一整個假期,是他自己願意的,可真的是他情願嗎?
不能還是不願,這中間的差別橫隔天地,陶玉平靜的追述到此為止,已經讓餐櫃旁的程向南心亂如麻,可他尤不滿足,仍要繼續,用他和陶路行都已經習以為常的生活來一字一句地戳程向南的心,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如果他已經,這麽努力了,也還、還是,連那塊表都買不了,”陶玉頓了頓,“我怎麽能,心安理得地賴着他?我做不到。”
陶玉說完,靜靜地又重複了一遍。
“我做不到。”
程向南喉頭滾動,在陶玉算不上輕描淡寫的平淡語氣裏,他又一次明白了“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這句話為何能如此歷久彌新。
河流上下游生活的人們,心思都是不一樣的,罔顧階級天塹。
這讓他啞然失語的時候有些後悔開這個口,問這些話,也讓他暫時失去了勇氣,去問資料上顯示的陶路行的确品行優越,學業皆有成,可十年前的陶路行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哪怕有街裏街坊的時常接濟,可要養活兩個還在上學的小孩兒,都不過是杯水車薪。
那麽他的哥哥是怎麽養活的自己,養活的他?
而那塊表,又是什麽表?
“所以你現在就要讀職校……”他心煩意亂。
可是陶玉沒覺得職校有什麽不好,他也從來不認為蘇職的學生就要比蘇中的低人一等,工作對他而言只是為了賺錢,在辦公室還是在戚姐館子裏都一樣,沒什麽體面不體面,他又不需要特別多的錢。
“我覺得,我現在,就,很好。”陶玉看着他,“很好,十七歲了,特、特別好。”
程向南被他這麽小獸似的看着,溫軟又堅定,突然感到心裏像是被小鹿給不輕不重地撅了一把蹄子,狠狠地揪起,卻沒被小手輕柔地撫平。
看着眼前的陶玉,他一時間想起了無數沒法被言語概述的人和事,他想到陶玉當然會很愛他哥哥,想起他死了的媽,跑了的爹,又想問陶玉聾的到底是哪只耳朵,左耳還是右耳。
可無論是哪只耳朵,其實差別又能有多少呢?
他都聽不到了。
所有的聲音,只能留給一只耳朵聽了。
說完之後,陶玉的喉嚨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坐在地毯上看程向南不住皺眉的神情,安撫笑笑,像是就這麽平靜而又順從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客廳暖融融的光影照在他剛剛成年的青春面龐上,打下的陰影卻在陶玉的身上籠罩了十幾年。
程向南不知道說什麽,牙尖嘴利尖酸刻薄了大半輩子,他此刻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在心裏暗自罵了一句髒,不再是語氣助詞,而是真心實意。
他罵陶玉的畜生爹,也罵自己真他媽吃多了沒事幹,跑來跟陶玉較他有個沒舍得讓他受太多苦的好哥哥的酸勁兒。
罵到最後,心裏悶得發慌,慌到最後就有點煩。
程向南一口悶完了酒,沾着冰涼水汽的掌心過去摸了一把陶玉的腦袋,他在他身邊坐下,嗓子眼還是發幹,到底還是灌了一口陶玉手裏攥着的芬達。
程向南一邊持之以恒地唾棄芬達的汽水味兒喝起來像泡開的鞋墊,還是牛皮的,一邊食不知味地再灌一口。
他沒再多說,只問了陶玉一句:“你爹跑了,警察不查啊?”
“不,不查啊。”
再者說了,查到了又能怎麽樣?
陶玉一臉你別鬧了,他緩緩笑起來,說:“哥哥不僅得養、養我,還得養,他……放過他吧。”
有些人一旦錯過了那可真是謝天謝地。
“你說得——很對!”程向南半天憋出來這麽一句,內容沒任何營養,但分貝挺高,差點兒沒把安分坐着的陶玉給吓一跳,整個人背仰着往後靠,一愣跌進了沙發裏。
好半晌,才自己開始吃吃地笑。
“幹什麽,”程向南勾起嘴角,也笑了,雖然笑意很淺,“我們文盲安慰人就是這樣的,體諒點。”
“不、不要緊。”陶玉很體諒地看着程向南,目光中沒多少自憐,反倒就這麽盯着程向南看了又看,覺得這人的腦回路真的非常……神奇,狀态切換很快,好像他的情感跟他的精神狀态聯系異常緊密,一定要有人表現得好像很需要他,他才能像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一樣正常,否則就要犯病。
就像有的人一空腹就脾氣很差。
而此時此刻,陶玉就是那個牽動一切的餐前蘇打小面包。
陶玉沒有再去碰那瓶芬達,倒不是潔癖,單純不喜歡跟人搶東西喝,程向南看起來怪口渴的。
他這會兒就跟那些養貓養狗的人似的,看着自家需要喂養的小……大狗小程,近乎慈愛,這種情緒放在那張無論怎樣都顯得稚嫩的小臉上,實在可愛。
陶玉說:“所,所以我老,跟你,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雖然不是,現在,”他看着程向南,不厭其煩地說着那些人人都以為自己會懂的舊道理,目光從被啤酒浸潤的唇,轉到黑黝黝的眼睛,“……可能要很、很久,但是只要還能喘上——氣兒,慢慢地,總能緩過勁兒來的。”
“你不要、急。”
聽不到,但人能有喘息的機會,就行了。
這就都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