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這是強買強賣,一個星期後,陶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點。
……雖然這跟他原本的打算有點入差。
但也還行吧,陶玉樂觀地想,左不過是負責強買強賣的角色換了個人來做,陶玉樂得問心無愧,當然不會在這個事情上糾結太久,反正黑眼睛已經住在他的家裏,心虛或者愧疚都改變不了這個現狀。
既然改變不了。
那麽就要學會接受它。
高興還是不高興,日子一天天地總要過去,陶玉不願意放任自己活在沮喪裏,他傻呵呵的快樂就是他安身立命的牌匾。
他和世上任何一個在街巷坊市裏讨生活的人沒什麽不同,不管前一天發生了什麽,生活有沒有遭遇重大的變故,爹娘跑了,貓狗死了,第二天都得雷打不動地早起。
唯一的區別,可能只有陶玉上的是學。
早起不僅不拿錢,還得往外貼錢,以便換回那傳說是知識的文憑。
只是還有個問題。
陶玉坐在教室裏,大課間的二十分鐘往往是學校裏為數不多可以自由操控的時間,邊上的幾個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圍在一起聊最近熱播的網絡劇集,笑聲清脆,氣氛火熱,哪怕她們談及的藝人,陶玉一個也不認得,但光是在一旁聽着女孩兒們快活的嗓音,陶玉都覺得有趣。
大剛難得沒有翹着腳打游戲,自從陶玉那天帶了陌生男人回家,他每回看着陶玉,臉上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為難。
像是想要說點什麽,又像是想到程向南,就想起那天怯懦到居然不敢伸手攔下的自己,怎麽想都很丢人,于是大剛就真的這麽自顧自地自認丢了人,慢慢地,面上就開始惱羞成怒起來,只肯裝模作樣,看似滿不在乎地老纏着陶玉,逮着空就問他一句:“那人誰啊?走沒走啊?”
老是問,老是問,看起來是很在乎的。
聽見大剛又鬼似的從後幽幽飄來一句,陶玉回過頭,看他一眼,然後遲緩地笑笑,心想,不、不愧是黑眼睛,永遠都那……那麽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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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誇獎歸誇獎,敷衍過那麽多次大剛,這回再躲過去,保不齊他就告訴了陶路行。
陶玉心裏沒底,悶悶不樂地開始琢磨怎麽講。
後邊這個問題好回答。
沒走。
陶玉在心裏認真思索。
他才不希望他走。
可至于黑眼睛是誰。
陶玉一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是沒吭聲,因為他也不知道。
大剛等了幾秒,一直沒等來陶玉的回答,見他又一次孜孜不倦地在自己的冥想世界裏發呆,看起來有點兒愣愣地,還有點兒憨态,他不由得“啧”了一聲,倒不是想發火,就是有種自家苞米被野地裏不安好心的黃鼠狼染上臭味的惱火。
陶玉以前可從來不會不搭理人。
然而這也不能全部怪陶玉,他有太多要操心的東西,沒空理大剛是理所應當。
別人是有賊心,沒賊膽,他是有心又有膽,哪怕膽子小點兒,那也是膽。
可同住一個屋檐下已七天,兩人打過的照面都不知道有沒有七眼,陶玉不僅不知道黑眼睛姓甚名誰、從何方來到何處去,就連黑眼睛究竟過的是北京時間還是西八時區都有點兒難以理解。
比如有天淩晨三點,陶玉迷迷糊糊地起床去廁所。
門一推,住着黑眼睛的房間居然還亮着燈,昏黃的光暈從門縫裏洩出來,陶玉屏息靜聽,隐約聽見裏頭有人在噼裏啪啦飛快按鍵盤的動靜。
照常理這種作風算作熬夜成性,可分明四個小時以前,黑眼睛還沒醒。
又比如昨天傍晚。
陶玉剛剛從學校回來,就看見黑眼睛吃剩的外賣放在桌角,餐桌正中間還給他留了一份色味俱全的豬腳飯。
伸手一摸,還熱着,應該是卡着他放學的點叫的。
陶玉立刻喜出望外地把這份平平無奇的外賣當作兩人關系拉近的起始基點,全然忽略了自己放學的點,本就是絕大多數人的飯點,黑眼睛至多不過是順手給他多點了一份,并沒有專程配合他時間的意思。
陶玉感動地回頭,想要當面給黑眼睛道謝。
然而房間的門縫漆黑一片。
可見外賣不一定是黑眼睛特意為他叫的,但遮光的窗簾一定是黑眼睛特地為自己裝的。
陶路行住在這間屋裏的時候,陶玉從來沒見過這個點了,居然有人能在那張床上睡得着覺。
陶玉遺憾發呆,半是自作多情的羞澀,半是有點擔心,覺得按照黑眼睛這個晝夜不分、五谷不調的活法,怪不得脾氣不好,總是不耐煩呢!
他甚至有點兒異想天開,好奇他是不是仙女教父,壓根兒不食人間煙火,從垃圾桶裏跳出來,就是為了救自己于水火。
這樣一來,黑眼睛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有了解釋。
他消失不見的時間是在忙着拯救別人,而那只總是随手放在飯桌上的寶珀,就是為了考驗陶玉——
只要他拾金不昧,善良又正直,想要又克制,那麽在午夜的鐘聲敲響以後,辛德瑞拉的仙女教母或許會消失,但水晶鞋不會。
陶路行的寶珀自然也不會。
換做以前,陶玉肯定想也不想,随便掂一個理由就糊弄過大剛。
主要目的是為了安撫住他,不能驚動陶路行。
但自從那個荒唐離譜得近乎幼稚的念頭冒出,非常天真可笑,卻很來勢洶洶,随之而來的陌生沖動遠比陶玉習以為常的敷衍本能來得更加顯著,陶玉心煩意亂,心裏惦記着正直二字,下意識想要将一切念頭全盤托出。
可正當開口,他又頓住。
大剛行事沖動,容易情緒上頭,有着這個年紀的混賬男高中生一切可能有的毛病,并不是個能守住心中秘密的人。
就像胡亂的托付不叫坦誠,叫做不負責任。
陶玉十分謹慎,他想,他應該在他勇敢讨得仙女教父歡心以後,再把這樣不誠懇,也不尊重的行為宣之于口,以虔誠的禱告來祈求神明的寬恕。
而不是在一切将定未定之前,就自作聰明,到處亂講他并不真誠的懇切。
心裏頭這麽想着,在大剛竭力掩飾惱火與不解擔憂的目光注視下,陶玉嘴唇一抿,低着頭解釋道:“我,我還會,多留他……很久。回、回頭,你來玩,我再給你,介紹。”
蘇職最後一節放學鈴響起的時候,天昏昏暗,恰好擦擦藍,樓下的嘈雜聲再一次多了起來。
程向南是被隔壁屋男人的摔門聲吵醒的,女人帶着哭腔的罵聲很刺耳,鑽進耳膜裏,捅得半夢半醒的程向南無端升起了某種泥水混沙沉在心底,死活洩不出去的焦躁。
程向南睡得昏沉,沒能睜開眼,陷在一片沉重的黑暗裏不吭聲,卻想醒。
可他偏又醒不過來。
直到日頭徹底沉下去,他隐約聽見樓下的自行車鈴響了一下,是家長接着孩子,剛剛吃完晚飯,這會兒正要避開晚高峰的人流,騎車去兩裏外的古鎮看燈。
“快點兒啊,你不是最喜歡那塗了兔兔的花燈嗎?再不去,哪裏還擠得進?都是人!”
“兔兔花燈!媽媽!”
孩子選擇性地聽了一耳朵,重複了一遍她最感興趣的部分,大人們操心的路況不能影響她分毫的快樂。
在這樣清亮的童聲透過窗子,傳進遮光簾後,程向南忽然感到了一陣久違的放松,仿佛心底豁然被拉開一個大口,泥沙驀地一空,他無端煩躁焦慮的情緒好像都被耳畔這片煙火氣所安撫住。
程向南緩慢地睜眼。
随後,不知又在細密的喧嚣裏靜了多久,他輕輕撐着床沿起身,套上衣服出門。
衣服就是上周穿的那件,雖然這一周裏,他暫時什麽都還沒幹,但莫名其妙就是沒有下樓的力氣,更沒有買衣服的打算。
然而程向南又是這樣的人,講究又挑剔,既暗自嫌棄陶玉給他拿的T恤檔次太低,不想穿,又半點不顧及自己身上這件衣服曾經陪他奮戰在撿垃圾一線的戰友情。
原本他想把那天穿的衣服扔了,反正可有可無,沒那麽喜歡,還沾了一身垃圾味兒,他也懶得洗。但翌日一覺醒來,是早上十點,程向南發現早就去上學的陶玉不僅已經把衣服給洗了,洗得幹幹淨淨,軟乎乎地飄在風裏。
而且還很有分寸感,尊重隐私,照顧面子,特意給他留了條只能手搓的內褲,叫他自己洗。
鬼知道程向南當時是什麽心情。
他沉默一瞬,只好放棄原有計劃,認命地踩着拖鞋轉身,手裏捏着條搖搖晃晃潮成卷的內褲,進到衛生間,擺明心不在焉的開始搓洗。
……也不知道這小破孩是什麽時候溜進的他房間拿衣服。
程向南一邊洗,一邊很不是滋味地亂糟糟想。
這習慣不好。
尊重隐私,但不多。
程向南心情複雜,垂眼盯着打搓到起泡的褲縫看了一會兒,因為無端尴尬,從而用力過度的手指緩緩減下力度。
他突然手一甩,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幹什麽,只覺得再這麽下去不行,得找個機會給小陶同學立立規矩。
但直到今天,他還沒有找着立規矩的時間,相反,還覺得陶玉不在家就很麻煩。
倘若只是沒有清晨門外的小聲問候就算了,沒有總是洗淨了放在床頭的水果也可以欣然接受,但隔壁那麽多鄰居鬧出的匪夷所思的各色動靜卻只有陶玉可以去交涉着解決,即便程向南表現得再輕描淡寫,也不能掩蓋處理這類人情世故的棘手,他并不擅長這些。
所以說來可恥,程向南淡淡地想,作為一個再過兩年就要年滿三十的男人,他沒料到換了一個環境,自己居然要依賴一個看起來就還沒成年的少年。
這樣下去不行。
程向南默然以對。
是他不行,這習慣不好,本來說好的是他留下來照顧陶玉,怎麽翻來覆去,天地颠倒,現在反倒成了陶玉來遷就他……
“你醒啦!”
陶玉拎着滿手的菜袋走進樓道,一擡頭,正好看見終于舍得下樓的黑眼睛。他背着書包,過載的課本着重壓着他的右肩,陶玉又太瘦,這份負擔就讓他看上去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傾。
但他不以為意,驚喜地喊道,還揚起細瘦的胳膊晃一下肉袋。
見黑眼睛的目光輕飄飄地劃過肉袋,直落在自己身上,明顯對袋子裏裝了什麽不感興趣——是典型的投其所好失敗,媚眼抛給瞎子看。
熱情錯付,陶玉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又把胳膊縮了回去,卻鼓起勇氣,試探地問道:“要一、一起吃,飯嗎?”
聽見這句充盈着生機的邀請,程向南一怔,擡腳的動作跟着一頓,剛才還覺得老要陶玉這麽照顧他,實在是很不像話的念頭仿佛過眼雲煙,風一吹,就散了個清淨。
他佯裝若無其事,點點頭算作打過招呼,問:“你今天不上學了?還有時間做飯。”
陶玉當真仔細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不、不是的,要上。但今天,戚姐說,說要出去玩,店,不開,我、我就說回來,弄飯。”他解釋着,如同生怕被誤解不乖的小狐貍,又像有點小得意,竊喜地飛快瞟他一眼,笑了笑,自信地說,“你喜歡……酸甜,口。”
喲。
程向南挑了挑眉。
“觀察仔細啊,”他首先肯定了陶玉的心意,伸手接過了陶玉的書包,随手拎着,輕輕松松貼在腿側,另一只閑着的手又順手接下了幾個看起來特別重的袋子,接過的同時,也是應下了邀請,程向南随口問,“你擅長?”
陶玉搖頭,實話實說:“不,我會做,辣的。”
他說完,又嫌不夠。
陶玉一頓,補充道:“……很,會做。”
程向南無言,低頭盯着他看,看上去就差給難以捉摸的小陶同學磕一個了。
突然,他又移開頭,很輕地笑了一聲。
“行吧。”
仿佛是看在陶玉面上的無奈妥協,程向南纡尊降貴,勉為其難地說道。
陶玉嘴角不可抑制地揚起一個笑。
他慢吞吞地“哦”一句,拎着為數不多的幾個小袋,跟在提着書包大袋的程向南身後往回走。
小袋裏頭菜販姨姨送的蔥姜蒜,連着紅澄澄的辣椒,随着陶玉上樓的步子一搖一晃,輕快又活潑,自在得不像樣。
傍晚澄黃的路燈下,自行車逆流在歸家的人潮裏,月光像鹽一樣灑下來,盈盈飛蟲環繞着褪去水汽的暖光燈罩。
陶玉不知道。
這是程向南自無處可去以後,經歷的第一頓能稱正常的晚飯。